天清府外来了一中年儒生，头梳发髻，系着布带，身穿右衽深衣，腰束蓝色腰带。两袖广阔，袖口下垂已至两膝。身后随着一个八九岁的男童，与儒生一般打扮，只是个头小去一半。
  道童扬起手掌拦在当空：“足下何人？”
  来人彬彬有礼，上前一抱拳：“在下杨纵，定州无名儒生，有要事求见左道真人，劳烦小师傅帮忙引荐。”
  道童回应一声：“稍后...”便转身回府中去了。
  杨纵仰视天清府，楼宇幻云飘雾，已入半天之中，哪还看得见云溪峰顶，只不过看到山体一角而已。不由得感叹一语：
  “真是：
  峰入天巅云霄处，
  道源古蒂盘根深。”
  片刻光景，府里头转出来一位少年，身穿黑色长袍连衣帽，从头到脚，能看见的唯有半张脸，匆匆忙忙出了府门，杨纵心中疑惑，天清府清修之地，平素也算是戒备森严，怎会有黑衣人自由出入...
  没等杨纵多想，只见那黑衣人旁若无人，竟直奔山下去了。少刻，道童前来相迎：“杨先生，师祖有请...”
  杨纵手牵小童手腕，随着道童来到紫来阁，杨纵朝左道人抱拳深深一鞠躬。
  “见过左道真人！”小童口中呼道。
  左道人瞄一眼小孩：“丁点孩童，礼数倒也周全。”
  杨纵笑道：“这是犬子杨慧，自幼天资极高，有过目不忘的能耐，六岁通读儒学典籍，一两年光景下来，常与在下辩论，竟辨不过他了。”
  左道人缓缓打量着杨慧，只见他头圆脸方，神态婉悦，信步稍迈：“儒家学术历经千年，时至今日，已经不足以解脱万民，天清府称天下第一府，有很深的道学渊源，愿修学道学思想，以寻解苦脱厄法门。”
  左道人不觉一惊，他偏着头看看杨纵，再看看杨慧：“小小年纪，口出狂言，竟敢点贬儒家学术。你倒是说个子丑寅卯来，儒学思想如何，万民又是怎样苦厄了?”
  “儒学源于孔孟，追溯尧舜，不可谓不经典...”杨慧大展风采，侃侃而谈：“儒学如同春风化雨，潜移默化，为太平盛世教化万民，自然是不二之选。所以汉武帝更为甚拥，曾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而彼一时此一时。”
  杨慧猛然回头：“自五胡乱华以来，中原大地年年征战，政权频繁更迭，如今更是，商谋暴利，农食糟糠，士不为国用，工不铸农具，改行产了兵器。如此世道，与春秋何异，与战国何异?百姓万民遭受层层剥削，饭都吃不饱，哪还顾得上儒学思想，哪还有什么礼义廉耻?”
  左道人吃惊不小：“见你年不过十岁，有如此见底，果然聪慧过人，后生可畏。言辞狂傲不羁，又不失天道伦常，哈哈哈...师兄，这小娃娃必定合你胃口，哈哈哈...”
  杨慧喜上眉梢，抱拳一作揖，口中吐字：“谢谢左道真人成全。”
  “成全什么？”左道人一脸疑惑。
  杨慧挑起眉头：“成全小可心愿，与道结缘。”
  左道人看了看杨纵，两人会意一笑：“人小鬼大，果然是机敏过人呐。”
  左道人说道：“我这个旁门左道之人，可成全不了你，你还是去找我师兄，只有他才会理会你这番言论，我可没有这般心境。”
  道童领着杨纵父子，一路左弯右绕，在石林参木里穿行。正是：
  天下熙攘草木忧，
  纵府清宁红尘休。
  过得一座石桥，便是三清殿了，父子二人进了殿门，一番寒暄，道明了来意，杨纵摇头哀叹：“老天师真是世外之人，不食人间烟火，独与天地来往啊！”
  老天师微微一笑，没有丝毫愠怒之色，轻声说道：“呵，话中有话，你是在讥讽老夫，还请赐教。”
  “不敢...”杨纵板着面目，正色道：“五胡乱华之后，民无长治之主，君无安民之道。而天青府却置身世外，不问民间苦楚，甚是逍遥自在啊。”
  老天师笑着问道：“何出此言呐？”
  杨纵踱步而谈：“如今胡人主了国事，大言不惭要汉化改制，高举旗帜要重用汉人，崇尚汉家文化。可儒道两家思想，对华夏儿女影响深远，却为何偏偏不用，反而大力扶持天竺僧人在嵩山开宗立派。这哪是要汉化改制呐，分明就是狼狈为奸，图谋汉制…”
  “公子之言未免耸人听闻...”老天师赶忙扬手阻断杨纵之言：“道言顺势而为，天竺佛法来到中土并非一时，在百余年前，早已遍及南北。而我中土人士，未尽地主之谊暂且不谈，反与其明争暗斗数十年。时至今日，公子尚且不依不饶，岂非无礼，此举早就违背了你儒家仁义礼信。”
  “哈哈哈哈…”杨纵失声大笑：“仁义礼信?哼…”杨纵回身瞟一眼老天师：“素闻天清府道法圣源，威名震动四海。豪侠辈出，常以匡扶正义为己任。今日一见，真是言过其实，让人失望至极啊!”
  一旁的道童扬起掌锋，喝道：“请阁下自重，休要口出狂言…”
  老天师扬手制止道童：“还请足下赐教。”
  杨纵横眉冷眼，阴哼一声：“呵呵…昔日龙城飞将在世时，哪教那胡马过阴山啊?如今我汉室倾危，胡人乱华，竟无一人吭声，任由番邦外族胡作非为。某以为天清府大道正宗，当为天下扫除暴乱，还汉室一方净土。哪曾想老天师竟以万民为刍狗，还谈什么仁义?某真是有眼无珠，错看了天清府，告辞了。”
  杨纵说罢，拂袖转身呼道：“哼…慧儿，我们走…”
  “站下!”道童高声喝道。
  “怎么?”杨纵偏头看着老天师，眼神不屑。
  “在天清府撒完野，便要离去，阁下把天清府当什么地方了?”
  “如何?”杨纵双手撰紧拳头，很是激愤。
  老天师看着道童，淡淡说了一句：“退下吧！”道童只得乖乖站到一边，却是咬牙切齿，愤懑不平。
  老天师缓缓说道：“老夫本来方外之人，不问世事多年。足下对道学似乎意有曲解，岂不闻大音不止于众耳，大道不止于里耳。大道之行，在于容，容得下天地万物，也包括善恶是非。足下未免过于执着，容得下善，却容不下恶。据老夫所知，那天竺僧人所言所行，尽是劝人为善；胡人主国，亦是以民安泰。如此以天下一家，四海皆兄弟的国策，早已去了门户之见，种族殊途。足下却拘泥于种族之别，只怕这种心病要害了自身了!”
  杨纵切哼一声，拂袖离去，道童早已按耐不住，正当要冲将出去，老天师横臂拦住：“由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