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萍萍昏迷的时间并不长，就像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一般，傍晚在病房中人们的窃窃私语中苏醒过来。
  老赵夫妻俩又来给金彪送饭，听闻闺女中午醒了，知道并无大碍，于是开心地等和萍萍说话。另一边文文姐和孙母一同伺候着玩闹的孙凡，想让他停下幼稚的行动，乖乖吃完晚饭，进邦叔和老孙凑在一起不知商量些什么。
  得知金彪就是救孙凡的人后，老孙夫妻俩很是感激地向金彪道谢，也很为连累萍萍流产而感到歉疚，只是如今两家都落得伤病惨重，也就没提请客庆祝的话题，只是要来金彪的手机号，说是忙完孙凡的事情后一定重重感谢。金彪倒是不期待他们会有什么感谢的回报，礼数周全的客套完后也就没再放心上。
  病房里的空调本就功率不大，此时人一多更是彻底感觉不到一丝凉意，反而只有通风不畅的气闷感。玉玲婶一直留心着闺女，一见萍萍睁开眼，就立刻凑上前来问：“萍？醒了？饿不饿？想吃点啥？”
  再次醒来的萍萍明显精神要比中午更好一些，拉着母亲的胳膊靠坐起来，只说要喝水。她拢拢自己的长头发，两三天没洗头了，实在邋遢的不成样子。她摇头说：“我不饿，就是口渴。”接过水杯连喝两杯才舒畅地吐出一口气，随即想起自己中午徒劳的努力，又充满歉疚和悔恨地对父母说：“爸，妈，孩子保不住了！”
  “唉！”老赵叹息地说：“你还没醒的时候我们就知道了……”
  “别担心，”玉玲婶显然是更在意闺女：“这次没了，下次咱还能再有，先把身子养好，听话……”
  老赵也顺着说：“就是，身体要紧，做个引产手术，先休养一两年，你们还年轻，肯定会有的。”
  金彪也连声附和，接着又说：“你醒了，我给俺爹俺娘说一声，看他们明天能不能来看看你……”
  “嗯~别了……”萍萍此时最怕的就是面对公公婆婆，是自己的任性让孩子流产掉的，老金两口子满腔的热情和期待都化为了泡影，自己是无论如何都没有颜面去向他们道歉的。
  金彪当然知道媳妇儿内心的惭愧，他安慰着说：“你别怕，俺爹娘全怪罪我没照顾好你，已经抽了我三回了，他们没有怪你！”
  不料金彪的安慰却引来了老丈人的不满，老赵对闺女向来严厉，此刻听到金彪竟然还替萍萍脱罪，竟是不顾女儿刚醒就教训起来：“让你不听话，还不怪你？上学读的书都是白学的？等亲家来了，看他们怎么骂你！怀了几个月了自己心里没数？大半夜的出门胡闹，还不让我们说？！”一通教训吓得萍萍根本不敢辩解，低着头直往玉玲婶怀里钻，肩膀一抽一抽肯定又是在伤心地流泪。
  “好了！”玉玲婶到底是心疼闺女，看老伴儿一开口就又要批评萍萍，她赶忙拦住：“萍也知道错了，你消消火！”然后转头又伸手轻拧萍萍胳膊上的肉：“你也是活该！等黑孩儿他爸妈来了，你好好道歉，他们说什么你都乖乖听着！真要打你骂你也是你自作自受！”
  自知理亏的萍萍，面对父母的教训，锁着脑袋像个小鹌鹑一样地一声不吭，直到他们都发够了火，才说让他们早点回家休息，不要在这里继续陪她，唯独留下金彪给她喂饭。
  金彪先舀出一碗小米绿豆汤递给萍萍：“先喝汤吧？润润肠胃再吃菜。”看萍萍依然垂头丧气地默默喝粥，他把空调的温度调的更低一些，然后小声对萍萍说：“那个……转不会来了？”萍萍摇头不语。
  “唉！”金彪叹口气说：“那就做引产手术吧，医生说最好别拖太久，早点做，对你的身体好些。”萍萍依旧默然地挺着，眼眶里的泪水吧嗒吧嗒地往碗里滴。
  金彪知道她总要哭出来，把心里的苦楚发泄出来了，身体上的负担反而会小一些，于是就轻声地安慰她：“俺爹娘不会怪你的，过两年再生就是了，到时候咱们多生几个！连本带息地补回来！”他尽力地逗萍萍开心：“咱们俩这样有种子也有地的，还不是要瓜有瓜，要豆有豆的？！”
  老赵嫌弃西莲医院的设备老旧医生的水平也不够好，于是安排萍萍转院到县医院去做引流手术。
  老金两口子得知萍萍醒来还要做引产手术，也是推掉了食堂的工作前来县城里看望儿媳妇。
  见了面还没等他们开口，萍萍立刻就哭的稀里哗啦的，从病床上爬起身来，连声地给公公婆婆道歉赔罪。如此一来，反倒弄的两位来探病的老金两口子不好意思起来，本来金母就没打算再怪罪她，毕竟是年轻小媳妇儿怀的第一胎，一不小心流产了也不是什么不可原谅的大错，见到萍萍如此伤心，就温声细语地安慰她别再伤心，一定要养好身体。
  倒不是金母他们不生气，传宗接代那是农村人最重要的终极目标，人丁兴旺是一个家族发展壮大的硬指标。从萍萍进门，老金就一直念叨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老伴儿耳朵边上整整啰嗦了三年。所以才有金羽报喜那天，老金爷俩儿扯着喉咙对手机大吼的兴奋与激动。
  村里的讲究就是枝繁叶茂，传宗接代，冯家老爷子在孙女冯思琪夭折后，发了疯似的抡刀子找人拼命并不是个例，那是当地对子孙后代看得比命都重的传统习俗。
  当初老金夫妻俩得知孙子流产夭折的当时，也有找人拼命的怒气，只不过金母在萍萍昏迷期间，已经把所有的怨气都报复在了儿子金彪的身上，老金也只是看儿子长大了，才没在医院当着外人的面揍他，可是回家后仍旧闷烟闷酒地憋了好几天的火气，金母只是怕儿子担心才没告诉他，不然金彪少不了连夜回家跪在老爹面前负荆请罪的。
  老金有些委屈的话憋在心里不能对别人说呀，他和老伴儿找半仙儿算过的，如果儿媳妇顺利生出孙子来，那铁定会是个要顶天立地的男娃儿！没想到老金家福泽不够，娃娃没降世就夭了！老两口孤窗对泣了几个晚上，心里能没怨念吗？
  可怜萍萍也是个福薄的，嫁进金家三年才怀上金彪的种，这一不小心却又就这么丢了！不怪罪金彪还能找谁出气？于是金彪背了所有的黑锅，被金母揪着耳朵教训了一遍又一遍，反倒让萍萍躲过了她最不敢面对的婆家的埋怨。
  既然萍萍做完手术后就没事儿了，那么此时也就过去了，人还得向前看。老金和金母回村里继续经营食堂，金彪接萍萍回家继续和老丈人蜗居在狭小的楼房里。
  醒来后的孙凡被检查出严重的智力退化，虽然保留了落水前的全部记忆，但是思维却幼稚的如同牙牙学语的婴孩儿，已经被医院划分为四级智力残疾，按照法院的判定属于失去民事能力，需要有监护人随身照顾。
  满心伤痛的老孙两口子告别了金彪和文文姐他们两家人后，开着崭新的豪车带着痴傻的儿子返回省会盘湖市，他们要为儿子继续寻求救治，哪怕毫无希望，也绝对不会放弃。
  可怜天下父母心，好不容易含辛茹苦地将儿子养大成人，还没等迎娶美娇娘，给老孙家添丁进口，就迎来了当头一棒的重击，所有的崇敬与期望都化作了泡影，风烛残年的日子里只剩下对儿子无尽的哀恸与忧愁。
  然而谁都没有注意到的是，痴痴呆呆地望着窗外景色的孙凡眼中，一片清明的慧光总是偶尔闪现，随后有消隐于无形。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孙凡的未来究竟会如何，也许只有看他自己的努力才能知道了。
  孙凡的家住在盘湖市老城区的汽车厂家属院，是老孙和孙母年轻时在汽车厂上班，借着厂里对职工家庭的优惠政策，才用最便宜的价钱买到的。小区的房子很老很久，没有电梯，也没有物业管理，各种供水、供电、供燃气、供暖气、连通网络的管道和线路都是后来增加改装的，纵横交织地盘绕在一栋栋低矮的老旧居民楼间，仿佛是一条条狰狞的巨蟒，绞杀盘踞在小区的上空，随时准备吞噬掉下方某个小市民的性命。
  小区居民虽然拥挤地生活在空间狭小的老旧家属院，但是多年来的邻里关系要远比高楼大厦里更加亲密熟络。才一驶进大树浓荫小区街道，老孙两口子就落下车窗，强撑着笑脸和街坊邻居们热情地打着招呼，要不是后面的车子时不时地按喇叭催促，少不得就要停在路中间聊上半天。
  小区内道路狭窄，所有汽车统一停在外面的路边，只有不占道的自行车和电动车才能在家属院里停放。老孙凭着高超的技术在狭窄的空隙中把车子斜插着停进空位，还在车窗里留下了自己的联系电话，要是两边的车主水平不够，他少不了还要下楼配合着挪车让位置。
  孙母牵着步履踟蹰的孙凡沿着熟悉的小路往家走，一路上各位老街坊都在和“衣锦还乡”的孙凡打着招呼，前些日子给老孙全款买豪车已经是大家最津津乐道的头条热点，上门说媒的老姐们儿差点把孙母袖子都撤烂了。如今看到孙凡痴痴傻傻地跟在母亲后面，竟是一个个都好奇地问孙母出了什么状况。
  终于强撑不住的孙母再也没有耐心和街坊寒暄客套，拉着儿子回到家，一边流着大颗的眼泪，一边给儿子做最喜欢吃的炸酱面，孙凡静静地坐在沙发边的小马扎上，茫然的眼神偶有变化很快又恢复迷茫。
  日子又重归平静，老孙继续在汽车4s店里帮忙修车，只是加班的时间越来越长，如今电动汽车大量普及，汽修店纷纷转型注重电车市场，越来越多的燃油汽车找不到手艺高超的修车师傅，反倒让老孙这样的老师傅在彻底失业之前回光返照似得抢手起来。
  孙母每天带着孙凡形影不离，空闲时就到汽车厂搬迁后留下的老厂房，和一些同龄的大妈们跳舞健身，忙碌的时候就在旁边的烧烤店兼职给串肉串。
  汽车厂作为重工企业，相应“建设文明卫生城市”的伟大号召，已经搬迁到市区之外的新厂区继续生产了。留下的老厂房被各种市政规划蚕食大半，还剩下的一些则被各种饭店烧烤摊瓜分一空，活生生把一座曾经机械轰鸣的大工厂，变成了老城区里一处吃喝玩乐样样齐全的市民活动中心。
  孙母就在这里找了一份串串的兼职，广场舞跳累了就能坐下来免费喝些茶水，和领队跳舞的饭店老板他老娘唠唠家常。孙凡安安静静地跟在她身边，起初还有人报以同情和惋惜，时间长了，大家也就慢慢地习惯了这个透明人一样的小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