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锦瑟
作者:六趟儿      更新:2021-06-15 07:03      字数:7880
  富平看看天色,“已经不早了,您还答应了柳公子,今晚去他楼里看他唱曲儿,这会儿赶过去刚刚好。”
  秦富立马起身,“那走吧。”
  虽多年过去,但柳岩松的名声还在,说起他来,心里半是对往昔的追忆,半是对他在台上风华绝代的模样的期待,不知伊人是否依旧?
  秦富去的还早,今日的精神也不错,就喊了一桌零嘴吃吃喝喝,楼里人声鼎沸,座无空虚,她听了一耳朵,大都是夸赞的。
  宁全没见过柳岩松唱曲的样子,见的是他沉默寡言骨瘦如柴的样子,冷不丁听到周围人的言语,还是有些半信半疑,一边低声嘀咕,“柳公子……看着也不像是那样的人啊……”
  秦富瞥他一眼,“你不晓得得事情多了去了。”
  富平见秦富又要织袜子,就走过去将那些毛线都拿了过来,“今日重要是来看柳公子的,您一心二用,他看到了该伤心了。”
  秦富就妥协了。
  等着等着时间就过了,过了很久台上依旧空空,楼里的管事忙上台安抚着急躁不满的客众,说了理由大家都不服,毕竟都是冲着柳岩松的名声来的,如今不能上台,自然要闹的。
  秦富却坐不住了,径直从楼上下去,绕到了后面的房间里,一路上擦肩而过的人都是熟面孔,当年她也没少在这里祸祸,所以没人拦她。只是大家妆容服装都扮了起来,却眼神复杂,安安静静守在走廊两边,视线若有若无看着其中一间房子的方向。
  秦富一顿,急匆匆的脚步慢了下来,越是这样有些压抑的气氛,她越是觉得心跳加快,走廊两道都是红艳艳的灯笼,烛火透明的亮着前方的路,里头金碧辉煌,纸醉金迷,偏偏这里透出一丝孤寂来。
  柳岩松穿着花旦的衣服,绣色绝美的图案,金丝绕边多添贵重,这是他曾最爱的戏服,穿起来总能对着镜子臭美半天,也最爱听他们说着赞美的话。他像是孔雀,骄傲于自己的美丽,如今引以为傲的东西没了,还怎么扬起头,得意洋洋得笑呢……现在这个样子,就像一个乞丐穿上了龙袍,哪里都透露着怪异,格格不入,只会衬得自己更加狼狈,更加丑陋。
  他对着镜子,秦富站在不远处看着镜子里泪流满面的他,面上的妆都花了,也不知这么呆坐了多久。其实他双眼早没了往日的流光溢彩,看着别人的时候都是沉沉,有时候也会显得呆滞。
  秦富心里一揪,脚步似有千斤重,再也抬不起来半步,又似柳岩松身边竖起了一道厚厚的屏障,他把自己封闭在了一个空间里,谁也凑不过去。
  柳岩松的肩膀在压抑的抖动,他已经不会去放肆去表达自己的情感,只是有些东西,它已经慢慢从你生命里剥除了,在你不知道的某个瞬间。
  他说,“我害怕人,害怕上台,我再唱不出来了。”
  一个人在暗无天日的水牢里待了了多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有时候都不辩日夜,昏昏噩噩,都不知自己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了。
  秦富看着他,眼里水渍积在眼角,伸手狠狠打了自己一个巴掌……自那日从楼里回来,秦富的精神就不大好了,有时候一天也不见睁眼,安安的袜子也织不下去了,统共才有十来双,便在一次家书中捎去了上京,让蒋大人务必交给安安。
  又过几日,秦富在某日清醒的时候,突然精心装扮了起来,还带上了柳岩松,大张旗鼓一路去了县衙府里,将就柳岩松的名字记在了蒋家,当着众多人的面宣布,柳岩松以后就是自己的夫了。
  县衙大人两股战战,双眼慌乱,听到消息就在找借口不愿意盖印,甚至在心里苦不堪言,这个姑奶奶为什么偏偏就要在自己当政的时候来此地,再有三个月自己就要升遣了,如此一来,恐怕乌纱帽都保不住了。
  秦富心里明镜似的,二话不说就抽出了旁边衙役的大刀,压着县大人的脖子,跟土匪一样,虽然过程麻烦了一点,可结局还算好。
  苦着脸看着秦富他们离去,县衙大人擦擦眼泪,冲旁边的奴役喊,“还不快去将上京的大人请来,请他们务必将这个消息快马加鞭带回上京!不然就晚了!晚了老子就要脑袋分家了!”
  衙役唯唯诺诺,脚下生了风一般冲了出去。
  县衙大人双眼狂跳,脖子上的伤也没心情处理,整个人都像热锅上蒸烤的蚂蚁,整个人头皮都要炸了,不由仰天哀嚎,“我这是造了什么孽,造了什么孽啊!”
  所谓天高皇帝远,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了。
  秦富看着一直皱着眉头的柳岩松,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认真对他说道,“虽然事情有点匆忙,但该有的什么都不会缺了你的,从今往后,这个世上就再没有柳岩松了,有的只有蒋岩松。”
  其实过了县里的衙门,就等于现代去了民政局领了证,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柳岩松在心里念了一遍蒋岩松,心里仿若枯木逢春般,生了丝丝缕缕的欢喜,只是他已不是原来的自己,自然不会想的那么简单。
  车轮在地面上滚动的声音,沉沉的落在耳朵里,柳岩松捏着衣袖,侧头看着被车帘遮住的街道,“我说过了,你不必可怜我,人活着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我不会想不开,你不用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秦富就怕这鲁莽的做法刺激到柳岩松,想了想还是说了实话,“我没有可怜你,只是怕你以后不想嫁人,或者委屈自己随便嫁给一个人。”她从怀里掏出一张宣纸,递给他看。
  柳岩松接过去。
  秦富解释,“这里面写清楚了我们成亲只是权宜之计,你我之间清清白白。”
  柳岩松抬眸,露出疑惑。
  “我了解过了,年龄大了若还是不嫁人,就要去战场上去了,我不放心你,所以私自做了这个决定。”这个国法,就是为了防止男子自暴自弃,自甘堕落,久而往之,一个国家的生产跟经济肯定会倒退。
  “战场上也好,再说现在国泰民安,外面也无战事,自然用不到我。”柳岩松将手里宣纸叠好放在袖口里藏好,“若你实在担心,给我一个侧夫的位置就可以了,正夫……”
  她如今是整个苘国男子都想得到的女人,自己只是一个伶官,没了贞操,也没了颜色,哪里还能配的上她。就是在以前,也从未幻想过能坐上正夫的位置,他其实一直都知道自己的身份。
  秦富笑笑,伸手打了一个哈欠,随意回了一句,“正夫侧夫无所谓,你想要哪个都行,反正不管哪个,都只有你一个。”
  柳岩松肩膀一震,低头不在说话了。他在想,那时候听她说这些话,还是对苏佾情意绵绵两情相悦时,如今自己有幸能入心了,心里却一阵酸一阵怅然。
  回了府,看到门口红灯笼高高挂,红绸锦缎飞扬,大红喜字对对贴,仅有的十来个下人都喜气盈盈的迎在门口,个个新衣新鞋子,见面了就簇拥着两人往里面走。
  秦富淡淡的笑容挂在脸上,身旁的柳岩松有点无所适从,她就伸手捏了捏他的手,低声说,“虽然是权宜之计,但这是你的婚礼,该有的都会有,条件有限有点简陋,见谅。”
  富平看着一切,“吉时快到了,快进去吧。”
  一块红盖头遮住了柳岩松的视线,一头绸缎塞到了他手里,多年前的梦境真实出现,他只觉得脚下踩了一团棉花,软软的已不会走路。
  秦富走在前面,回头看了看熙熙攘攘的大街,那时候阳光正好,她也形容不上自己心里是怎样的情绪,只有那光芒刺进眼里,一路照在心上,她再也不必忐忑不必纠结,因为自己已写了结局。
  这场婚礼没有宾客,就自家府里的人摆了几桌,拜过天地后,秦富就撑不住昏睡了过去,柳岩松这才换了喜服,陪着众人喝了几杯。
  宁全心直口快,喝了几杯上了头,就有点口不择言,“我家小姐那么好,整个苘国男人的梦中情人,这是几辈子逗求不来的好福气,你也就别整日拉着一张脸了,不然谁都不会喜欢……”
  柳岩松摸摸自己的脸,有些茫然,自己整日都拉着脸吗?
  富平将宁全手里的酒杯夺过来,“从今往后,柳公子就是老爷了,你若是尊卑不分,这个府里也容不得你了。”
  宁全酒醒了一半,吓出一声冷汗,惨白着脸不敢说话了。
  最后席上也是不欢而散。
  秦富下手果断,跟有鬼追一样成了亲,从上京一路跟来的人来不及反应,等消息传到上京后,自然是一场轩然大波。
  等到了五月,从上京跟来的势力都撤了回去,晚上林枫才敢出来见秦富,“那些人都走了,你现在预备怎么办?”
  秦富,“我们也该走了。”
  柳岩松在一旁学习练大字,眉头皱的紧紧的,他从小就不喜学习,看到书本就头大,能逃多远就逃多远,要不是秦富要求,他是打死也不会坚持那么久的。
  林枫,“我呢?”
  秦富瞥他一眼,转而绕到柳岩松旁边,拿起他的字看了看,嘴角不由微微勾起,看着他局促的样子,心里微感安慰,“你一个杀手阁的阁主,整日来给我当保镖,还被卷进了这场风波,皇上要是心眼小点,往后的日子,你也好过不了。我虽然杀不了你,但这样也算好,说来我也欠你很多,够了。”
  “现在我已成亲,以后自然是好好过日子,若哪天睡着了再醒不过来,就让他们将我烧成灰烬,扬在风里,自由自在的。”
  林枫点头,果然再不出现。
  柳岩松像是没有听到这断对话,有些恼羞的将自己的作品从秦富手里抽出来,压在桌子最下面。
  秦富拉拉他的袖口,“你怎么整日穿的灰沉沉的,平白老了好多岁,以前不是最自恋的吗?”如今也敢提提从前了。
  柳岩松将袖口从秦富手里抽出来,轻轻抚平,“现在已经为人夫了,自然要穿的稳当一点,这个颜色挺好的,我喜欢。”
  “可我不喜欢。”秦富双手环胸盯着柳岩松看了许久,直让他差点落荒而逃,这才长舒一口气,“以后你也跟着我一起护肤,等皮肤漂漂亮亮了,就奖励你一张我的画作,以后可是千金难求的!”
  说一道二的拐弯抹角,还不是为了不让自己心里有别的想法。柳岩松心里感动,犹豫了好久,这才伸手摸摸秦富的脑袋,“好。”
  说是离开,就真的在某一天启程了,这个不大不小的府是租来的,奴侍也是短期请来的,走的时候也利索,本来还想待两天,可百姓不知怎么都知道了秦富跟柳岩松在这里,一个个跟闻香而来的蜜蜂一样,整日在府周围转来转去,还有许多酸溜溜的情书如雪花一样飘来飘去,柳岩松有点不开心了。
  于是在某天清晨静悄悄的离开了。
  秦富很好,好到让柳岩松有种错觉,仿佛看到了自己跟她就是真正的夫妻,她赏花时浪漫感性,听曲时慵懒惬意,偶尔幼稚时生动纯真,笑容一直在她脸上。这个世上很多苦难坎坷,每个人都过的不容易,偏偏她就是将洒脱自在当成生活目标。
  他才知道日出日落的宁静悠远,才知山河青山的绵延巍峨,知花香满园,知各处习俗神秘有趣,知人生百态,知人的渺小,宇宙的浩翰。
  秦富从不吝啬自己朝前的知识,看到什么,想到什么,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闪电雨水大雾是怎样形成,天外天,地下地都褪去神秘面纱一一讲给柳岩松听,兴致来了,还会教他说几句英语,宁全也好奇要学,后来竟发现他有极好的语言触觉,他也十分感兴趣,于是不再无聊,整日讲单词练口语。
  有时候她会突然睡着,也越来越爱涂染颜色鲜艳的豆蔻,会一边哼唱小曲,一边指点柳岩松护肤。有时候也会突然坐在一旁发呆,等人喊的时候,又狡黠的凑在柳岩松耳边给他念情诗。
  秦富很有责任感,这桩婚事并不是牢笼,她虽说是权宜之计,但真的用心了,柳岩松常常在想,有没有爱情那又怎么样呢,若是一辈子就这样形影不离,执子之手,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日子眨眼过,秋天过去,迎来冬日的第一场大雪,他们已出了苘国,到了更靠近北方的国家,秦富说想看雪,还在不知名的小镇里买了府,准备过了这个冬天,然后再动身回去了。一半原因,也是她受不得寒,所以只能停留在这里。
  最后醒来的时候,发现这个冬天真冷啊,她被人抱在怀里,裹在被子里,床下燃了几个炭盆,依旧觉得整个人都冷冰冰的。
  “好饿啊。”秦富揉揉肚子,发现自己异常虚弱,连胳膊都抬不起来,屋里点着烛火,大概是深夜。
  身后的人一震,侧头过来瞧,确认秦富睁开了双眼,眼尾泛起光来,“你等着,我让他们将粥端上来,一直在灶上温着呢……”
  着急忙慌下去,又回头抚着秦富的额发,低头用力亲了亲她的额头,“我很快回来,你别睡着了。”
  秦富点头。
  柳岩松鞋子都没有穿,从里间出去,说话的声音都在抖,只听外面嘈嘈杂杂一片,很快又安静了下来,柳岩松端着粥,带着双眼乌青的富平走了进来。
  秦富被人扶起来,她突然又来了力气,自己端着碗喝了几口,就觉得很饱了。
  柳岩松不接碗,轻声劝她,“再喝一些吧。”
  秦富摇头,眼里一片清明,她指指旁边的书桌,突然又笑了笑,“我将画像夹在你的大字里了,还想着有一天你能自己发现……还是算了,万一你都当作废纸丢了,那就浪费我的笔墨了。”
  柳岩松起身,抖着双手去书桌那边翻了许久,然后捧着一沓纸过来,全堆放在她旁边,“我全都找来了,你先吃饭,吃完了你想画多少就画多少。”
  秦富还是笑,低头从中间抽出一张来,递给柳岩松看,“你打开看看。”
  柳岩松接过来,展开是一副油画,一对璧人一身大红喜服坐在一起,男的俊女的俏,微笑的时候脑袋朝对方偏着,看上去宛若仙人。
  “成亲的时候就一个大红盖头,也没有喜服,甚至我一直病着,都没有跟你好好喝一杯,现在就将这个画送给你,当作安慰你的礼物了。”
  柳岩松双眼湿润,伸手去抚画上的人,却害怕弄脏弄破,只虚空摸了摸,声音沙哑,“我从未在乎过那么多,也从没觉得遗憾,嫁给你,是我这一辈子最幸运最幸福的事情了,我愿意拿任何东西去换,他们不是我,他们谁都不会体会到我有多珍惜,有多开心。”
  “哭什么。”秦富伸手擦擦他脸上的泪,轻轻叹了口气,唯有自己知道,给的了柳岩松所有,唯独给不了爱情,这才是她心怀愧疚的原因,“等我死了,你就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想唱曲儿就唱曲儿,我给你写了很多本子,都藏了起来,你无聊的时候就找一找,找到了就送你,这次不要分利了,赚的钱都是你的。”
  柳岩松想到从前,很快的勾了勾唇角,眼眶的眼泪却缓缓滑落,他凑过去将秦富抱在怀里,像要将她镶嵌在骨头里,与自己一体再不分离,“你不会死的,只是贪睡一些,没关系的,你别害怕,我会一直等着你醒过来,你一定要醒过来。”
  秦富嘱咐,“富平无父无母,小时候受了很多苦,你要是觉得方便就带着他,不要再让别人欺负他,他医术很好,以后也会帮上你的忙。”
  富平跪了下来,伸手抓住秦富的手,哽咽了好久才低下声音说道,“小公子,请你再等一等,再等一等我,我一定会找到古方的,我一定会医好你的,你跟老爷还说要去南方看大海的,你再坚持一下……”
  “妻主?”
  回光返照罢了,秦富心里明白,眼皮重的厉害,黑暗在拉扯她,她等了许久,也放任自己落入那片黑暗里,没人能看到她藏在袖口里的玉镯子,微弱的闪了一下,她气若游丝,柔柔的看着柳岩松,“给我唱首曲吧……”
  柳岩松喉咙哽的厉害,他泪流满面,唱,“伊人常心中思恋,君呀么怎听到……”他知道,她最想见的人是苏佾,她想他……秦富在心里叹气,黑暗来临前,脑中突然闪过一帧帧在苘国的画面,灰白色的,匆匆略过。那些全都被称作为过往,最后定格在了初入苏府的时候,多了些许彩色,她夜半骑在墙头,被阿左带去见这府上的主人。
  那公子刚刚沐浴完,拖着涟漪的衣袍,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及腰,身后小奴正托着白色的毛巾擦拭,屋里点着熏香,似檀香又似桃花瓣的香味。
  阿左站在门口,眼里都是笑意,将里间的珠帘掀开,“站在外面做什么呢?快些进来,公子都等着急了。”
  秦富就进去了,那公子气质真好,矜贵雍容,转头过来时一双眼睛似雾似雨,眉眼柔柔,嘴角还有一抹淡淡的笑容,惊艳又让人忍不住亲近,她心里泛起一阵喜意,“老师!”
  苏佾从梦中惊醒,睁眼看的时候依旧是冷冰冰无人气的御书房,他皱了皱眉头,伸手去探桌上的茶杯,触手一片冰凉,有些烦躁的将它磕在一旁,御书房伺候的这些奴才,真的是越来越不上心了!
  他揉揉眉心,“王锁!”
  没人应答,倒是有脚步声轻轻柔柔靠近,也不像是那些太监走路的频率,苏佾放下手抬头,有一瞬间心跳都是骤停的。
  娇娇悄悄的秦富站在那里,脸上是狡黠的笑容,脚下也不老实,挪来挪去的移动着玩。
  他的喉结动了动,克制着自己不太过于失控,“你怎么来了?”
  秦富撇撇嘴,“你不来找我,我就来看看你啊。”
  “看什么?”苏佾冷嘲,“你如今美人在怀,还来看我做什么?不怕朕将你囚起来吗?!”
  “这么凶……”秦富低头嘀咕,头上的流苏温柔的垂在耳边脸侧,不过她也没恼,只是痴痴的看着他,不舍又深情,“我要走了。”
  苏佾从椅子上站起来,“你还要去哪里?!”
  秦富说,“去我该去的地方。”她的笑容收敛了,就连五官都模糊了起来。
  苏佾心里一跳,从桌子前绕过去,膝盖不小心磕在了桌角,直接扑到了前面,整个人惊了一下,也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候在旁边打瞌睡的小太监也眨眨眼睛,忙上前关心的问,“皇上,夜深了,不如先去休息吧,明日一早还要上朝呢……”
  心里的难过还没有褪去,像被人抽空灵魂一般的痛苦席卷整个人,苏佾浑身都微微颤抖着,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却觉得心惊肉跳,想做点什么又觉得无能无力,心脏像被人用人手捏在了一起,连呼吸都是针刺一般的疼。
  “皇上,皇上您怎么了?”小太监大惊失色,嚷嚷着要喊太医,“来人呐,快来人呐!”
  苏佾从桌前爬起来,踉跄着又跌在地上,整个人都抽搐着,尤其脸上青筋暴起,着实可怖。
  忽听外面有小孩的哭声,小太监气喘吁吁的进来,“皇上,小公主做噩梦了,一直大哭不止喊着要找您,奴人哄不好,只好来……”一看苏佾倒在地上,脸色就是一白,忙又喊起来。
  乱作一团。
  等一切平静下来已是后半夜了,安安哭的整个人都颤抖着打嗝,睡在苏佾身边还在流眼泪,阿右一身寒气从门口进来。
  “回皇上,蒋小侯爷一直都往府里邮寄家书,这是其中一份,刚刚昨天接到的。”说着,将手里的信封递给床上的苏佾。
  苏佾看着土黄色的信封,眯着眼一语不发,最后还是接了过来,又道,“你这几日都盯着蒋府,只要有她的消息,就立刻回来禀报!”
  阿右垂眸,“是。”
  春去秋来,转眼已是又一年冬,下了很多场雪,洋洋洒洒将整个上京都覆盖了,也是这一年过年,苏佾竟然格外开恩,让安安回了蒋府过节。
  上京火树银花,热热闹闹的,苏佾一个人站在宫里的高殿上,从这里望去,整个京都尽收眼底,他穿了厚厚的貂衣,细看才觉的头发泛着光,原来不是雪落在头顶,而是白了一头黑发。
  他站了许久,就像那日站在这里,看着秦富一步步走出宫门一样,像一尊雕塑。
  他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阿右在身后摇头,“不知道,信上没说,大都是报平安问候的语言。”
  又问,“有没有说到了哪里?”
  阿右依旧摇头,“不曾提到。”
  这次沉默良久,回头满眼苍凉无情,“去年冬天,她在哪里?”
  没法印象不深刻,苏佾这头发,就是那时候慢慢变白的,阿右说,“那时候在靖国,在靖国最北边的一个小镇上。”
  苏佾伸手,触手冰冰凉凉一片片雪花,像伊人未落的眼泪,他垂着眼睑,昏黄的烛笼从侧面照过来微弱的光芒,眼角又泛起水光。
  “以后都不要再蒋家寻信封了。”
  阿右吸吸鼻子,心里隐约也想到了什么,踌躇了很久后,将手里的东西朝苏佾递了过来,“这是放在信封旁边的画卷,奴才想,应该是给您的。”
  画卷用素色的缎布裹着,苏佾用手轻轻抚着,半响后慢慢解开束口,露出里头的画,展开一看后身子就是一震。
  他跪在了地上,突然低低笑出了声,疯魔一般癫狂了,雪花从外面卷进来,风声擦着宫角处的瓦片呜呜咽咽,响在寂寞的宫道上,响在一个个空空荡荡的宫门中,有怨也有哀。
  笑着笑着又沉寂了,跪在那里的人浑身颤抖,双手捧着画作无措的压在自己怀里,就像虚空抱着一个思念至极的爱人,慌张到自己整个人都绷成了一张弓。
  雪花越来越大,一片片飞旋着落进来,落在苏佾怀里,他吓了一跳,将画作牢牢遮在怀里,一丝一毫也不露出来,不知又想起了什么,整个人都柔了下来,“子君,子君,子君……”
  呢喃了几千几万遍,这里的每块砖墙都听到了,听到那个男子绝望无助的轻唤,眼泪从这头落到这头,一滴一滴浸了血一样,砸的墙角都要软下来。
  画上是穿着大红喜服的男女,他们端坐一旁,两人十指相扣,眼里绵绵情谊,脸上皆是羞涩辛福的红晕,仿佛自成一体,旁人再无一个能进去半分。
  左侧题诗一首,歪歪扭扭,像是后来才加上去的,腕劲不足的表现。
  锦瑟无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
  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
  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