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可为与不可为
作者:
清平白鹭 更新:2021-06-14 09:09 字数:3398
就是好酒,宴却不是好宴。
孔深一边要忍受着郭蓁蓁几次三番的谢意,又要和前来搭讪的赵国名人们推杯换盏,还要忍耐着赵括这厮是不是的目光扫射。宴会之前立下的不再过饮的规矩,也抛之脑后了,只能尽量让自己保持清醒。
不过让孔深意外的是,受到自己邀请前来的李斯和吕不韦竟然相谈甚欢,丝毫没有第一次见面的尴尬,两人大有相见恨晚的感觉。看着未来秦国的两代丞相喝的如此兴奋,孔深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若非自己见到吕不韦,并对他未来抱有期望,也不会有吕氏酒馆的出现,没有吕氏酒馆,游历七国的李斯也未必会在邯郸逗留这么久,而且大有常驻此地的想法,而如果以上这些事情都没有发生,李斯恐怕和吕不韦也不会如此早早相见。有些事情,叫做历史的惯性,不是小小的自己能够推动的。
就像是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青衣老者,面容清癯,眼神虽然疲惫,但是那种平和从容的样子,却是装不出来的。非是经过大风大浪,断然不会有这种不悲不喜,平和从容的淡定感。他拱着手对孔深说道:“子衿先生,久违了!”
孔深坐过赵胜的马车,郭蓁蓁的马车,但是相比较起来,蔺相如的马车却非常简单。再回头看向这个老人,他脸色青白灰暗,明显是久病之像,就连行走都被人搀着,身形佝偻,显然是病了很久了。
“老夫已经上了年岁,不再如青年人一样喜好奢华排场,唯求心静足矣。子衿先生可要多多担待啊。”
似乎是看透了孔深的疑惑,蔺相如笑着说道。
孔深口称惭愧,“上卿此言,小子承受不起。”面对着从课本里走出来的蔺相如,孔深就是再托大,也是不敢造次。“今日幸的和上卿同乘,小子已经喜不自胜了。”
蔺相如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其实,老夫只不过对先生深感有趣,这才邀请您同车而行。”借着,他诡异一笑,“当然,还有一事,想要咨询先生,只不过这费用,可否通融一番呢?”
孔深哑然失笑,连连摆手,“和上卿同车,乃是幸事,费用之事,不提也罢。上卿若是有事,小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都说子衿智谋万千,甚至有未卜先知之能。”蔺相如捋着自己颌下胡须,笑着说道,“却不知你是否能够算到,老夫今日有何事想询呢?”
孔深沉吟一阵,这的确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不过仔细想想,蔺相如相询之事,倒也并不难猜。
“智谋万千,那是虚言,所谓未卜先知,也不过较比常人,思虑更远罢了。上卿想询问的这件事情,小子大胆猜测一番。在下姑妄说之,上卿姑妄听之。”
“哦?”蔺相如双眉一抖,看来对孔深有了不小的兴趣。“那在下就姑妄听之了。”
孔深微一沉吟,继而淡淡说道“上卿相询之事,无非是这秦赵之争,结果当是如何。”说着,他看向蔺相如。而对方眼中精光一闪,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慢慢的又笑了出来。
“邯郸人言,你孔深乃是天人般的人物,看来此言不假啊!”
蔺相如看着孔深的眼神出现了变化。他原本以为,这个年轻人之所以能够的赵胜的推崇,不过是和那些门客之徒一样,徒有些口舌之辩。但是如今看来,似乎不止如此。
“天人是愧不敢当的,但是上卿相询之事,某实在不敢猜测。”
“这是为何?”蔺相如并不吃惊,反而对于孔深这样的回答有些奇怪。难道此子,并非是那种夸夸其谈之辈?
“命运国祚,若是寄予一家一人之语,想必距离倾覆,也只在旦夕了吧。”孔深悠悠说道。
作为穿越人士,他自然清楚若是历史不发生变化,秦国早晚要兼并六国,一统九州。而不久之后的长平之战,将是整个中国历史上最重要的转折点。这些历史在孔深那个时代是耳熟能详的。
不过更耳熟能详的,是秦朝的二世而亡,短暂的和平被打破,接下来又是数年的战火绵延。他孔深也不是圣人君子,自然不认为这一切是因为秦始皇或者某些人的罪过,恰恰是因为秦国的历史和制度,决定了这最后的结局。如果说不是秦国,而是其他国家统一九州,结果会如何呢?
然而其他诸侯,真的有资格统一九州吗?
站在这样的历史拐点上,孔深的矛盾是显而易见的,他没有阻止吕不韦和李斯,也没有阻止长安君去齐国为人质。作为一个普通人,当你有了可以改变历史的可能的时候,总会不自觉的带有上帝视角,开启圣母模式,这是人性中善的一面在作祟。只不过对于孔深来说,当他开启圣母模式的时候,理性又告诉他改变历史进程的后果不确定性,导致了他优柔寡断的基因不自觉的决定了他做出的某些事情。对于这些,孔深可能并不了解。
“先生相助平原君,劝说长安君为质,莫不是命运国祚,寄予一人之举?”
孔深叹息一声,“只能说是恰逢其会吧。”
蔺相如见孔深一直推脱,还以为对方对自己有些成见。马车上的气氛陡然紧张了起来,马车踏过石板的声音,显得特别孤独。
“先生到底是为何不愿谈及此事呢?”
孔深苦笑,“上卿才智卓绝,何必穷追不舍。”他说道,“你我之间,您乃是赵国大臣,保家卫国乃是分内之事,而在下不过一介布衣,只愿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即可。”说道这里,他竟然有些激动,“即便今日我告诉您,在下觉得,秦赵之争,赵国即便赢了这一次,又能如何?就能免于赵国被秦国吞并的命运吗?”
孔深这一番抢白,让蔺相如无言以对,看着这个年轻人,心中突然有一种感觉,“他并非无心于权谋之事,只不过对天下大势看的太过明白,才不愿参与其中。”
“据说先生乃是陈国之后。”蔺相如突然扯开话题。
孔深点点头。他的祖先乃是周天子分封的诸侯陈国的大夫,妫姓孔宁,陈国被楚国灭亡后,这一支血脉用了孔作为自己姓四处漂泊。
“说起来,先生和齐国君主,还是有些关系的。”
妫孔宁是陈国的大夫,而如今的齐国,乃是齐桓公时陈国避难来的公子陈完,后改姓田,也叫田完。他的后代田和将齐康公放逐于海上,被封为齐候,这就是所谓田氏代齐。
是以从这个渊源上来说,孔深还真的和齐国的君主有些关系。
“上卿何意?”
“想当年楚国灭陈,陈国上下无不奋死抗争,怎奈国家贫弱,不敌楚国健勇,方才有了灭国之难。先生若是生在彼时,想必也会奋勇沙场,保国护民吧。”
孔深看着蔺相如,隐约知道这位睿智的老者是什么意思了。
“上卿,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可乎?”孔深脸色沉重的看着蔺相如。
蔺相如的眼中闪过一丝精明,他的手指敲打在面前的桌子上,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懵懂少年。这一刻他也知道,自己猜错了孔深的顾虑,但是也没有猜透,孔深的心中到底是在担心什么。
“某今日之年岁,也已经时日无多了。但是每每想起少年之时,依然感慨万千。不知你是否有所听闻。”蔺相如似乎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想法。
“上卿带着重宝和氏璧只身前往秦国完璧而归之事,小子自然是早有耳闻的。”
“不知此事,是不是所谓知不可为而为之呢?”
“这...”
蔺相如哈哈大笑,说起来,他也好几年没有遇到像孔深这样有趣的人了,在政治中摸爬滚打之后,见到孔深,颇有些趣味。
“所谓‘可为’与‘不可为’者,实乃时人之见解,人心之所向,却并非事情之真因,完美之结局。虽然先生胸有机杼,富有智略,却囿于人情世故,却是迂阔了。”
“如登山一事,一人说高不可攀,两人亦言高不可攀,岂非真高不可攀耶?又如人言秦国虎狼而不可力敌,两人亦言秦国不可力敌,然而且不说东方六国击退国秦国几次,仅仅十数年前,马服君就曾在阏与大败秦军。此亦不可为而为之之事。”
“是以世间本无不可为之事,所谓不可为也,乃是人心所惧之托辞。但凡心之所以为者,尽是可为之事。至于成败,天数而已。”
蔺相如说这些话的时候,孔深也渐渐陷入了沉思。这位睿智的老者不过只言片语,就将孔深的疑惑化解了大半。的确,所有不可为的事情,无非是别人的见解,只要心有所向,除非囿于个人能力,否则万事皆可去做。
放到孔深身上,他所担心的一切,都是限制自己的牢笼,历史的轨迹就是编织的枷锁。孔深要做的无非是两条路,要么挣脱枷锁,改变历史,要么顺从历史的潮流,平淡的活下去。根本不需要担心什么可为还是不可为。
想罢这些,孔深精神一振,漫天乌云尽散,阳光普照。
蔺相如也能够看得出孔深如释重负的样子,对孔深更加感兴趣了。一个人若是为了名利而活,往往是最容易说服了,只有忠于自己理想的人,才是最值得托付的。
“看来,老夫还算有些薄面。”蔺相如捋着自己银丝般的胡须,笑了起来。
孔深则摇摇头,对蔺相如说到,“上卿,请恕小子斗胆发问。”
蔺相如点点头。
“即便此次赵国能够和秦国罢兵言和,平原君全身而退。那么下次呢?下下次呢?以如今赵国之筹码,能够抵挡的住秦国几次的进攻呢?秦国会和赵国一直保持这种友好吗?”
蔺相如被孔深这一连串的发问镇住了,张张嘴想反驳,眼神却猛一暗淡,不知从何说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