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兵裹了裹身上的棉服，蹲坐背靠于哨塔内。
  狂野的北风带着雪花呼啸而过。
  “真他娘的冷，大吴那班浑子不可能会来吧，这样的日子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哨兵站起身，懒懒地伸了个腰，他的眼睛越过远处，发现了一个小黑点。
  这时节，居然还会有动物，想到野味他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馋的。
  望着那动物，哨兵摇摇头转过身，可惜了。
  只是他刚刚坐下，心中却是一突，莫名的违和感以及谨慎促使他再次站了起来。
  若有若无的哨声隐隐传来。
  三长……两短……一长，敌袭？
  哨兵眼睛一突，被自己心中得出的结果吓了一跳。
  他拼命地睁大眼睛，甚至眼白中泛满血丝，他终于看清了。
  那黑点，是一个人的轮廓，声音似乎也正是从那而来。
  三长……两短……一长。
  哨兵吹起号角，低沉浑厚的号角声响彻大营。
  然而还未等他松口气，他目光尽头的雪原一条雪龙翻腾而来。
  短……短……短，低沉急促的号角声再次凄厉而起。
  敌军奔袭！
  哨兵一边打着手势，一边为那雪原上的小点默默祈祷。
  张侯儿声带嘶哑，他觉得自己此刻的双腿已如灌铅般沉重。
  马儿吐出的热气焦灼他背后的伤口，大吴人冰冷的刀锋即将砍入他的脖颈。
  只可惜，这一切都是他的想象，也幸亏，这一切，只是他的想象。
  追捕的骑兵只是一个百人队，而且，他们距张侯儿还有两百步开外的距离。
  为首的队长左手持缰，望着前方速度又快了两分的小鬼。
  他缓缓举起右手，示意众人停下。
  征南军的营地已经被打开，两列骑兵翻涌而出，直奔此地。
  再追下去，以那小鬼的速度，自己这支百人骑兵小队即使追上他，也很有可能全军覆没。
  用己方百人的性命去换一个对方微不足道小鬼的性命。
  队长叹息一声，哪怕杀了那个小鬼又能如何？自己这这支小队已经被对方发现了。
  征南军必定有所警觉，大吴的计划已经……失败了。
  他打了个手势，骑兵小队皆是驾着马儿转了个方向。
  “架……”
  马匹卷起雪龙，来去匆匆。
  可惜他们没有再多等片刻。
  张侯儿终于支撑不住，他的肉体已经达到极限。
  他狠狠地摔在雪原之上，径直昏迷，再也没有爬起的力气。
  征南军一方的骑兵终于赶到，为首的一人摘下面具。
  长眉如剑，飒爽风姿，正是少将军顾长眉。
  “少将军，是张侯儿！”
  顾长眉从容的脸上露出喜色，翻身下马。
  心中庆幸，还好你没出事，不然日后我怎么和安生交代。
  “骑兵……万人……骑兵……万人……”
  顾长眉靠近张侯儿后，耳朵一动，
  声音很轻，还带着嘶哑。
  望着张侯儿的因脱水而干裂的嘴唇，哪怕昏迷，依旧在不停反复地念叨这两个词。
  顾长眉沉默，这次的侦查任务是他提出的，因为冬天是一个很安全的季节。
  小队也是他亲自选的，为的就是能在保护张侯儿的情况下，让他学到更多的东西。
  如今回来的只有张侯儿一个人，顾长眉低垂着眼。
  是自己的错，自己大意了。
  顾长眉深深吸了一口气，招来一个亲卫。
  “你立刻回去禀告大将军，大吴边境恐有异动，请他做好准备，并沿途派人侦查，敌军可能皆是骑兵，数量过万。”
  “什么！少将军，大吴多水泽，骑兵的数量一直不曾超过三千，这……”
  亲卫大吃一惊，他并没有听见张侯儿的呢喃。
  “你就照我说的回禀大将军便是，还有，事毕以后，将此处出行的侦查兵名单送一份到我帐内。”
  “是。”
  亲卫不再犹豫，他们都是顾长眉亲手从最底层挑选出来的人，对顾长眉的信任以及忠心亦不是用言语能轻易说清的。
  目送亲卫快马先一步离去，顾长眉亲手将张侯儿抱起。
  一个亲卫想上前从他手中接过张侯儿，被他用眼神制止了。
  他的心中默默说着。
  从今以后，你便是你，和任何人无关，就是张侯儿，我认识的张侯儿。
  一个年少将军拉着缰绳，白马上负着一个昏迷过去的少年，白马负血，向死而归。
  ……
  温暖如潮水般浸染而来，就好像小时候玩闹地累了赖在母亲的怀里沉沉睡去。
  张侯儿舒适地翻了个身，顿时，背上火辣辣的伤口让他清醒过来。
  张侯儿呲着牙跳起。
  只是下一刻他便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嘴。
  待他看到帐内熟悉的物件时，他终于松下半口气。
  顾长眉掀开帐帘急急而入。
  “身体没事了吧？”
  “顾大哥，大吴有近万的骑兵在我们边境窥伺！”
  顾长眉哑然失笑，望着着急的张侯儿不由笑了起来。
  “你都睡了三天，大吴的那般浑子已经来过了。”
  “什么，那……”
  见张侯儿一脸疑惑，顾长眉也不卖关子。
  “多亏了你，早一刻将消息传回来，征南军虽然准备仓促，但大吴也同样没讨得半分好处。”
  “我……可是我……”
  张侯儿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候他在雪地中失去了知觉。
  甚至，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你是昏迷了，但是哪怕昏迷的你，依旧不停地说着大吴骑兵的消息。”
  “这次如果不是你，大吴的骑兵很可能会直接突破我们的防线，长驱直入，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这一次，你是大文的英雄。”
  “英雄？”
  “没错，真正的英雄，名副其实的英雄，因为你，有太多太多的人免于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我吗？”
  “怎么，不开心？你现在可是人们口中的大英雄。”
  “我……不配。”
  张侯儿没有了往日的活泼好动，沉默道。
  “异常，是老黑发现的；情报，是刀子用命查出来的；逃回来的这一路，是他们一个一个引开了敌人，甚至就连最后活下去的机会，都是……郭胜……让给我的。”
  顾长眉看出张侯儿眼中的孤弱还有无助，他才是刚满十五岁的年纪。
  顾长眉拿出一本名册，搁置在桌上，独自走出营帐，留下了张侯儿一个人呆立于内。
  张侯儿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出，他一言不发，发开了名册，上面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好似带着一张张脸，再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眼泪，滴落纸张，泛开墨迹。
  顾长眉让营帐外的兵士离开，自己一个人守在外面，从清晨到黄昏。
  不要让我们失望啊，张侯儿。
  良久良久，帐帘终于被掀开。
  张侯儿浮肿着双眼踏出帐外。
  “顾大哥，你怎么还在？”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好了吗，接下去要这么办，离开或是留下？”
  “当然是留下。”
  张侯儿毫不犹豫地说道。
  “哪怕再一次经历这样的事？你要知道，在战场上，比这更痛苦，更残忍的事数不胜数，你真的决定了？”
  “我的命不止是我一个人的，他们想要的，也是我想要的，所以这条路哪怕是修罗路，我也要走下去，走到尽头，走到最后。”
  顾长眉微微一怔，随即哑然失笑。
  “不用这么热血，但你有了这个觉悟便是好的。”
  一名兵士急急跑来。
  “报，少将军，大将军听说张侯儿醒了，让他去大帐。”
  说完，目光炯炯地望了一眼个头还不到他肩膀的张侯儿。
  “好，你领路吧。”
  “张侯儿，我们走。”
  “是，少将军。”
  张侯儿行了个军礼，在旁人面前，他没去用顾大哥这个称呼。
  大帐之内，众将肃穆而坐。
  当张侯儿进来的时候，所有的目光皆齐齐直射于他。
  羡慕者有之，嫉妒者有之，不屑者有之，审视友善者亦有之。
  张侯儿很紧张，在座的都是他需要仰望的大人物。
  但他随即想到了安生说过的一句话。
  你把那些一直盯着你看个不停的人，全当成要饭的就好了。
  一股不卑不亢的自信，从张侯儿身上隐隐而出。
  “你就是张侯儿，看起来也不怎么样吗？”
  一个黑脸大将轻视道。
  “黑老鬼，话可不能这么说，只怕你当初这个年纪的时候，论功劳，给他提鞋都不配。”
  “你说什么，不就是运气好捡了个便宜的小鬼吗，我会不如他？”
  被称作黑老鬼的黑脸大将怒喝。
  他的想法也正是场间大多数人的想法。
  一个小队的人全死光了，只留下最小的一个，怎么想都是别人保护他，最后让他捡了一个便宜。
  虽然事实几近如此，但顾长眉眉目一转，他有着不同的看法，这本身就不是一道谁便宜了谁的简单算术。
  对于某些人来说，活着，需要背负承受的才更多。
  “够了。”
  还未等顾长眉说话，顾大将军一声冷哼，制止了这场话题。
  众将立刻停止争吵，场间的火药味顿时烟消云散，由此可见，顾大将军的领军之道。
  “张侯儿，你这次的功劳甚大，本帅定会亲自为你向圣上请功，除此之外，你若还有什么要求，不妨一并说来。”
  张侯儿目光一动，只见他单膝跪地，执着军礼。
  “大将军，小子别无所求，哪怕此次的功劳不要也无妨，只是心中有一个心愿恳请大将军成全。”
  “哦，你说说看。”
  顾大将军饶有兴致。
  “小子恳请大将军将战死兵士们的尸骨送还家乡。”
  “什么！”
  “这不可能！”
  “这么可能做的到？”
  “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