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少白抬头向二楼递了个眼色，楼上一个小厮打扮的人立刻消失在人们眼前，只是一开始也根本没人注意过而已。
  “作不作数不是由你我说了算的，上面雅间有三位翰林的大儒在，你等着便是了。”
  许少白冷冷地说了句，安生也不以为意，这场已经开始了的游戏，不是你想说结束就能结束的。
  而雅间内，三位大儒吵得不可开交。
  “如此顽劣，以为有几分才识便目中无人，不好好压压他的锐气怎么行，须让他晓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
  “话是没错，可是若不能从才识上压倒他，他可会服气？再者说了，诗虽有不妥之处，但俱是难得的佳品，我们慢慢开导便是。”
  “郑老鬼，我说不作数就不作数，你想干嘛？”
  “刘老鬼，你老实说，是不是又收钱了？”
  “你再说一遍，老夫一身傲骨……”
  “说就说，你收了你收了，你就是收了！”
  “二位，二位，大家都是翰林院的供奉，何必呢？”
  郑翰林和刘翰林异口同声道：“闭嘴！”
  ……
  当三位大儒走到楼梯间时，下方的许多人都默默低下了头，不低不行啊，怕忍不住笑。
  三位大儒哪里还有大儒的样子，不是衣衫不整，便是头冠不齐，居然还有一位顶着两只乌黑的熊猫眼。
  “经过老夫等人一致商议，鉴于安生小友的诗中带有偏颇之意，我们不予认同。”
  场间众人纷纷幸灾乐祸，许少白嘴角也勾出一个嘲讽的笑容来。
  “但是，对于他文采的肯定，吾等三人再三商议，决定给他最后一个机会，重新作一首诗，只是这一首，主题须得带上花、月、楼。安小友，这一回，不得儿戏，一炷香的时间，你自己好好思量吧。”
  众人错愕地看向三位大儒，但慑于他们的威望，哪怕是许少白也没有当面指责什么。
  “一炷香而已，而且要求又提高了，应该来不及吧。”
  “那小子那么邪乎，你敢肯定？”
  “肯定不行，我就不信了，难道他作诗连想都不用想吗？”
  “我也不信！”
  “不信，绝对不可能。”
  众人一边说着，一边将目光慢慢都汇聚在安生身上。
  一边倒的风向就连在后面的张侯儿手心也捏起了一把汗。
  “天……真！”
  无视所有的窥探目光，安生淡淡地吐出两字。
  其实早在瞧见花、鸟、楼三幅画的时候，安生脑子里就自然而然地出现了一首诗。
  之所以前面引而不发，实在是因为这首诗的影响太大了，在他脑中，甚至有着千古之绝唱的美称。
  不过既然事情已经这样，那就闹得更大吧，反正事情大了，反而就不是自己的事了。
  安生此时露出小狐狸一般的得意，方才有了十五六岁少年的模样，随即缓缓开口。
  春江潮水连海平， 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 何处春江无月明！
  …………
  …………
  斜月沉沉藏海雾， 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 落月摇情满江树。
  略带青稚的诵读声响彻在春朝楼内，从一开始的喧闹到此刻的寂静无声，每一个人都沉浸在诗句勾勒的春江美景之中，不愿醒来。
  “这首可作数？”
  三位大儒不满地抬起头，发现说话的却又是安生，到嘴边的呵斥只好塞回肚子里，这小子，怎么这么不省心。
  三人点点头，郑翰林沉吟片刻，缓缓开口：
  “每四句一换韵，以清丽之笔绘春夜之景，如月耀万里，铺江河入画卷。”
  “仅以此篇安生便可称为——大家。”
  刘翰林接口道，眼中也不由得露出复杂的神色。
  ……
  场间的公子、士子们震惊地望向安生，虽然知道诗好，却没想到三位大儒的评价如此之高。
  大家，大家是什么？三位大儒自己都没有这个身份！
  许少白双眼闪烁，没有说话，而他的狗腿子早就灰溜溜地躲到他的身后不敢说话。
  没有了春月诗会一开始的热闹，自从安生入内之后，诗会早已变了味道，仿佛大家都成了小丑，只是为了烘托他的出现，可偏偏不服不行，谁叫别人有这个实力。
  莫大的痛苦便是敌人猖狂地笑。
  “好，当真不类凡俗。”
  一声赞叹突兀响起，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一人英姿挺拔，一身白袍内着软甲，特别是眼睛之上的双眉，如剑藏锋，当真是倜傥儿郎。
  如果说许少白给人的邪魅如空中不时变化的虚月，那此人便是真正的骄阳当空，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自信却又温和的味道。
  许少白眯了眯眼。
  “顾长眉。”
  “哦，这不是少白兄，别来无恙啊，不知上次被伯父打断的腿如今好了没？”
  一许一顾，大家此刻都成了缩头乌龟，没人敢说话，不管是哪边，都开罪不起啊，一是丞相之子，一是大将军之子，文武两相轻。
  不对，还是有人敢说话的。
  中年男子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长眉，这次的大功，就连顾将军怕也比不得你了。”
  “大人，没想到你也在这，此次有功全赖一军将士，上下同心，不惜此命，长眉不敢居功。”
  顾长眉作揖正色道。
  安生走近，细细打量顾长眉，终于等到了，不得不说，顾长眉给人的感官很好，让人不由得想和他亲近。
  其实直接打量别人是一件很失礼的事，顾长眉却很客气，带着真诚地对安生说道。
  “这位便是安生小兄弟吧，方才入内正好听闻绝世诗篇，我等虚长几岁，却是自愧不如。”
  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对方一脸正道的标签，明显的有为青年，不知甩在场的公子哥们几条街。
  只可惜，瞧见依旧忿忿模样的张侯儿，安生心里硬起一口气。
  “你就是顾长眉？”
  语气冷淡，带着轻佻，众人一听，这……不会又要闹事吧？
  “放肆，少将军的名讳岂是你可直呼？”
  说着，之前的披甲小将便欲上前将安生拿下。
  只见顾长眉晃了晃手中的扇子，笑着说道。
  “名字不就是给人称呼的吗？无妨，我就是顾长眉，你也看到了，浑身上下就这双眉毛长得最为好看。”
  温和，大气，从容，就是顾长眉现在的写照。
  面对顾长眉递过来的台阶，还有中年男子的眼色，安生恍若未觉，他依旧一脸冷漠地开口。
  “听闻少将军年少有为，战功显赫，我想送少将军两首诗，可好？”
  来者不善，四周之人或沉寂，或双眼精光闪烁，甚至有些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开始兴奋起来。
  有与顾长眉交好的人贴耳在顾长眉耳边私语一番，顾长眉抬头，讶异地望了安生一眼。
  “洗耳恭听。”
  这气度，不仅是众人，就连安生心中都默默地称赞一声，但该做的还是要做。
  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顾长眉，别人都说你此次战功赫赫，可要我说，你的功劳越大，你背负的尸骨越多，在这条权势之路上，你能安心吗？
  三位大儒相互点点头，又是一首传世之作。
  安生看着四周众人的反应，这些贵家公子没有几个人是露出哀痛表情的，甚至有人喃喃自语，只是念着最后一句。
  而深有感触的，安生没想到居然是顾长眉和他手下的一帮将士，只见他深深一作揖。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受教了。”
  安生此刻突然有了一种其实自己才是大反派的感觉。
  但戏已经开始，总归得好好唱完。
  安生绕着顾长眉缓缓绕了几圈，再次开口。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狠，真心狠，听到此处的许少白一勾嘴。
  “顾长眉，有人心心念念着，你可以早点死呢。”
  众人心里一突，这位爷也不是什么好主，推波助澜，煽风点火，虽然安生确实有那么个意思，但人家好歹没明说嘛。
  “不劳少白兄牵挂，想必，我总会比少白兄多活一两日。”
  不软不硬地顶了一句，没理会许少白，顾长眉看着安生突然有点头疼。
  “我与安兄弟未曾相识，不知我哪里得罪了安兄弟？不妨直言。”
  对啊，众人恍然大悟，不是有仇，别人无端找你麻烦作甚？也不对啊，姓安的那小子又不是什么正常人。
  荣辱不惊，思维敏捷，一眼就看出了问题的根本。
  “那我便直说了。”
  原来还真有仇，顾长眉心里一突，外表却不动声色。
  “都说管中窥豹，少将军手下的兵士，吃酒不愿意给钱也就罢了，还将无辜的百姓打得重伤将死，这是何道理，都说什么样的将军带什么样的兵，少将军，你说呢？”
  顾长眉扭头望向披甲小将，只见小将一脸茫然地摇摇头。
  “会不会有什么误会？”中年男子一见急忙出来打圆场。
  “哼，那酒肆的主家说了，就是顾少将军手底下的兵，我们惹不起，我爹爹……，你们还不肯承认吗？”
  张侯儿一边说着一边居然直接朝顾长眉冲去，安生一时间阻拦不及。
  顾长眉手中玉扇一开一闭，转身间张侯儿已被制住。
  “查，若真有违者，以军法处置。”
  顾长眉冷声说道，披甲小将领命便欲领命而去。
  “等等，先去我府上请大夫为这位小兄弟的爹爹看看。小兄弟，可否带路？”
  说完，他抬起制住张侯儿双手的玉扇。
  张侯儿一时间呆在原地，最后安生替他点点头，他才回过神来，急急忙忙地拉着将士出门而去。
  这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中年男子微微点头，当真是虎父无犬子，风雨现蛟龙，眼中俱是毫不掩饰的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