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4章 九州同圆 大结局
作者:First      更新:2021-06-14 05:16      字数:4842
  八月十五那天,小喜儿在忙里忙外地准备过节的东西,世芳去了一趟市集回来,发现家里来了一封信,她坐在炕头将那封信慢慢看完,抬起头看看外面的天色,已是午后了。
  她看着时辰,便独自一个人沿着那条走了不知道多少遍的街,一路走到学堂门口,去接笙儿放学。
  学堂外面还留着当年被火烧的废墟,好似留在那里做个什么纪念似的,秦怀玉带着百流住过的宅院,李玄春带着李长安住过的小屋子,都被烧得面目全非。
  所有的事情,如果没有人提起,大概渐渐也就被遗忘在岁月的长河里头。
  她低下头微微一笑,将袖里那封信揣得更紧了一些。
  今日过节,学堂里放学早,世芳到门口恰好碰见一群孩子,正大呼小叫着从学堂里像拍着翅膀的一大群灰鸽子,呼啦啦地朝门口冲出来,笙儿夹在小孩子群里,一下子就认出他娘来,欢呼着朝她冲过来,谁知道突然从后头冒出个小孩来,对他喊道:“就是他,他往先生身上涂墨汁!”
  笙儿一听就恼了,一跳而起跃到那个小孩子的背上,掐着他的脖子大喊:“你个告状精!叫你别乱说话非要说!”说着,两个孩子当即就扭打在了一处。
  学堂的孙秀才笑眯眯地从里面走出来,世芳连忙迎上去惭愧道:“家里孩子顽劣,给先生赔不是了。”
  孙秀才摇摇头,一身青色长袍,白脸长须很是清贵的模样,他是个好好先生,总是笑眯眯的样子,对世芳笑道:“无妨无妨,小孩子这年纪顽皮也是自然,笙儿是极为聪慧的可造之材,您是有福之人。”
  世芳连忙道:“哪里,先生抬爱了。”
  两人在学堂门口客气了几句,俩孩子也终于意识到在学堂门口打架比较丢人,收了架势一起缩到世芳身边,世芳这才与先生告辞,带着嘴巴撅得老高的笙儿,一路数落着回家去了。
  谁知道才走到院子篱笆外头,便见到原本该在家里的祁三少,没头没脑地冲出来,劈头就问道:“你听说了么?”
  笙儿从世芳身后探着脑袋,见他娘非常平静,点头道:“你指哪件事?”
  祁三少一拍大腿,叫道:“还能是哪件事,就是外头惊天动地的大事儿!咱们这里穷乡僻壤,消息这会儿才传进来!”
  小喜儿听见动静也从厨房里头跑出来,见祈福激动得连声音都有些变了,对着大家道:“天啊,我才一觉睡醒,外面竟然都改朝换代啦!”
  小喜儿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笙儿仰头问他娘:“娘,什么是改朝换代?”
  世芳替他拍拍衣服上的尘土,又理了理他的头发:“就是换个人当皇帝了。”
  笙儿却一本正经纠正道:“娘,宫里没有皇帝,都是爹说了算。”
  祁三少看到世芳的面色一暗,当即过来打圆场,他揉了揉孩子的脑袋,将笙儿扛在肩膀上,让孩子爬树挂灯笼去了。
  世芳没走开,就站在树底下,看着他们忙活了半天,才慢慢道:“好了,挂完了就下来洗手,咱们得做月饼。”
  院子里就开了一张小桌子做月饼,馅料什么都已经一早准备好的,月饼模子也有,只要把馅料包好,仔细扣在模子里就行了,笙儿和祈福玩得不亦乐乎,月饼没做几个,馅料倒是被偷吃了不少,一身弄得油渍麻花的。
  世芳自己也做了几个,拿到厨房去蒸,把蒸笼架在锅里,又出来坐在那里看着两个孩子玩,祁三少被家丁喊回去吃团圆饭了,吃完了再过来。
  正是月亮初升之时,院子里点亮了四盏灯笼,红红的光晕笼罩着整个院子,空气里飘散着各家饭菜的香气,笙儿带着一大群孩子拎着小灯笼,围着院子又跑又闹,耳畔都是孩子的吵闹和笑声,一切是那么安逸平和。
  是以,院门口响起车马停歇之声,世芳压根没有察觉,只有笙儿忽然直勾勾伸着脖子往门口看,跑过去咣当一声打开了门。
  谁知他突然发出一声大叫,顷刻间便跟屁股着火一般冲了回来,朝着世芳大叫:“完了,完了,娘,你跟我回去不?”
  笙儿一脸芝麻花子,世芳把他箍到胸前,拿布巾把孩子脸上的芝麻馅料擦干净,笑着道:“大过节的,别说晦气话,什么完了?”
  然而转头望去,只见敞开的院门外头,不知何时出来大队的人马,蹄声阵阵,夹杂着辘辘的车马声,才半盏茶的工夫,就迎来两队高头大马的侍卫。
  一辆漆黑的檀木马车辕辘而来,停在大门口,一帮玩得满脸芝麻花的小子们都看傻了。
  世芳看着一个大太监从车上下来,再转身迎下一人,一双白底黑帮的皂靴一脚踏出车门,“啪嗒”一声落在黄土地上。
  来人身长玉立,身着青玉色长袍,足蹬皂靴,一步步朝他们母子走过来,一双眼瞳朗如群星,一如初见般深邃沉稳。
  秦百流穿着常服,隔着那么多人望着她,世芳一下子懵了,不知该不该起身前去跪迎,那么大的阵仗,她却根本捉摸不透他如今到底是什么身份。
  小喜儿从厨房里头边擦着手,边走出来,对世芳叫道:“夫人,月饼都蒸好了,等凉一凉就能切了。”一见到外头黑压压一群人,不觉吓得一哆嗦,竟然脱口嘟哝了一句:“那么多人哪够分啊?”
  秦百流面色不改,却开口道:“为了赶路,我在路上吹了几日几夜的风沙,你这里可有让我沐浴的地方?”他望着的人,一直只有世芳。
  世芳在月光下凝目细看他,身上确实有些风尘仆仆之意,当下也没接话,便起身去厨房准备热水,笙儿瞪大了眼睛回头看他老子,第一句话倒是问:“爹,萧良呢?他怎么不来?”
  “如你的愿,爹放他回老家了。”秦百流伸出手来,揉了揉他的脑袋道:“爹不在,你倒是黑了,高了,好像也长进了不少。”
  笙儿拉着他爹的袖子,撒娇道:“爹,我要把娘一起带回去。”他眼瞅着世芳不在,当即垫高脚尖给他爹说悄悄话:“爹,我偷偷告诉你哦,娘长那么大睡觉还流口水,我非得带着她在身边不可,不然她睡不着觉。”
  秦百流听得蹙眉,将他抱起来,刮他的鼻子道:“你这小人精,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笙儿歪着脑袋,噘着嘴道:“我摸过啊,每天醒来一摸,娘的枕头都是湿的。”
  秦百流脸上微微一僵,却不说话了,只将他放了下来,走到桌案前去看他们做的月饼,却听见世芳的声音在后面响起:“吃过饭了么?”
  他摇摇头,世芳退了回去,背着他道:“我和小喜儿去烧点饭菜,热水烧好了,你去洗吧。”小喜儿就端着蒸好的包子,先出来招呼外头一大群随侍和太监。
  热水烧好了,就搁在净房里,澡盆也是他们平时用的那个,秦百流也不要侍候的人,换洗衣裳更是没有,世芳不知从哪里抖出一身男人衣服,问他穿不穿。
  秦百流蹙眉道:“这是谁穿过的?”
  世芳答得爽快:“你管不着。”其实就是曾世高走时忘记晾在院子里头的。
  谁知男人不惊不怒,也不计较,就拿着衣服去了净房。
  这边,世芳招呼一大帮子人吃晚饭,院子里头挤得乌泱泱的,看来这会儿月是赏不成了,还非得把院子收拾收拾,挤出地方给他们摆桌子,放饭食,惹得邻居们都闻讯而来,但隔着一道门槛就是不敢进来,仿佛这里是另一个地方。
  秦百流洗完澡出来后,晚饭就在堂屋里的小饭桌上吃的,平时那桌子只有世芳和小喜儿两人吃饭用,狭小而逼仄,人坐在矮凳上,衣服下摆都要拖到地上去。
  但秦百流没召人来伺候,也不要世芳在一旁伺候,就默默在小板凳上坐下,指指对面让世芳也坐下来,她们虽然拼尽全力了,但桌上的饭菜依然十分简陋。
  但男人端起饭碗就下筷子,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世芳坐在对面看着他的手都比那瓷碗还要白,衣服下摆掉在地上沾了一层薄薄的灰,心里不知怎的有点难受。
  他默默吃了饭,喝了茶,世芳看着时辰,已是月上中天,就去给笙儿洗澡,直到打发了孩子上床,世芳再出来时,半个时辰的工夫,那些侍卫就在外头扎起营来,屋里就剩一点朦胧的微光了。
  带着一身寒气世芳推门而入,屋里潮湿惯了,被几个火盆烤着,还是凉意袭人,秦百流枯坐良久,迎着她进来的目光依然平静。
  屋里实在是暗,小喜儿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世芳只好自己去桌子上把油灯点亮。
  秦百流安静坐在阴影里,此刻也看不清脸上是什么表情,世芳只好拉过一个矮凳,在他脚边的火盆边坐下伸手烤火,这里的温差非常大,即便不过八月中旬,但在这四面大山之内,夜间已开始有阵阵渗人的寒意。
  “冷吗?”秦百流问她。
  世芳抬头看他一眼,点点头:“还好。”但男人不等她再说什么,已经把火盆往她脚下踢了踢,示意她坐近一点。
  她低头往盆里加了几块木炭,问:“你晚上打算歇在何处?我去安排一下。”
  秦百流微微笑了,只道是:“你有地方给我歇吗?”
  世芳扒拉着盆里的星火,埋着头回道:“这里虽然简陋,但你若不嫌弃,就歇在我房里吧。”
  秦百流淡淡道:“我要是歇你房里,那你歇在哪里?”
  世芳闷着头答道:“我无所谓,到哪里都能凑合一晚上。”
  秦百流突然站了起来,一下子撞到脚边的火盆,盆里的炭火顿时蹦出好几点火星,险些烧到世芳的袍角,她伸手拂去,没有说话。
  屋里亮起一点微光,世芳一扭头,就看见秦百流正直直地看着她,她愣了一下,只好装没看见一样转开头,却见他四下走了两步到窗前,往外面看了一眼,转回头抬头看了看屋顶,又看了看四面墙,才终于道:“这屋子真心破烂得可以,屋顶一层瓦,连个罩顶都没有,四面墙上空空荡荡的,就那么一桌一椅,几个凳子还破破烂烂的,你就这样过了几年?”
  世芳道:“以前什么苦都挨过去了,若是这些小处还受不了,那可真是让人看笑话了。”
  秦百流的身影好似颤动了一下,声音里头似乎藏着一丝挫败,也不知道是因为自己,还是因为她,还是因为这境况,他在缓缓道:“对,都过去了。”
  远山寂静,偶有几声虫鸣,唯有屋里亮着一盏油灯,窗上有投下的人影,他站在那里像个太过遥远的梦,世芳心里隐隐有些难过,为了她曾经毅然丢下的那些人,那些事,还有他。
  今日到底因何而来,秦百流没有说,她也没有问,秦百流此刻回过头去,问道:“这会儿才觉得饿,厨房里头还有饼子留着么?”
  世芳点点头,转身出去给他取一块过来,谁知回来时,火盆里就剩下一片灰烬,世芳抬头看去,秦百流一手撑着额头,后背靠在扶手上已经闭目睡去。
  她只好起身去厨房,重新生了火回来,把火盆放在他的脚边,又想转身出去,片刻之后她拿着自己的一件大氅又回来,站在边上看了他了一会,终于还是叹了一口气,把大氅盖在他身上,正想转身,男人就忽然睁开了眼睛,目光清明毫无睡意。
  他的手一下子握住她的手腕,她一个站不稳脚,竟然堪堪落入他的怀中。
  只见秦百流目中流光浮动,似是欲喜又悲,最后却垂下眼睑,把一切都掩盖在了那道阴影下,在她耳边沉声道:“我等了五年,总算等到这一天,这一趟来,不是要你跟我回去的。”
  世芳停了动作,缓缓坐到一旁,低头看着脚尖上的影子道:“我知道,你要带笙儿走,毕竟你有你的江山——”
  秦百流却突然无声笑了,摇着头,目光炯炯看着她道:“哪里来的江山,我又不是皇帝。”
  世芳犹如遭电击一般抬起头来,心内忽地突突狂跳起来,那么多年她已经忘记这种感觉了,似是全身血液都涌到了面上,整张脸又热又烫。
  男人却在继续道:“这几年来,我天天想着的便是如何全身而退,如今终于功德圆满,将长安拱了上去。一路过来并不平安,长安定要派人跟着我,才好放心一些,京中太多事等着他处置,他知道我,只叫我快来。”
  世芳的眼前浮起一层薄雾,她以为是晚间起的夜雾,但从秦百流的表情看去,显然不是的。他亲眼看着她眼中冰雪消融,亲眼看着她那僵硬的脸庞渐渐软化,亲眼看着她颤抖着抬起手,慢慢伸向他的脸庞,好像这一瞬间已经耗尽了彼此两辈子的时光。
  她轻轻把脸凑了上去,似乎想吻他,但眼耳口鼻,眉梢眼角,全都是她午夜梦回的景象,思念过的模糊细节,一时之间,千言万语梗在喉头,仿佛又不知道先吻哪里才好。
  秦百流绷着一路的脸,终于在此刻显露出柔和的线条,他握住她有些冰凉的手,仔仔细细端详了这个女子片刻,好像在端详自己失而复得的一件宝物,最后,才将嘴唇贴在她的额头上。
  那里,有仆仆风尘,有经年的风霜,她从一个女子等成妇人,他才姗姗来迟。
  他的发鬓贴着她的脸,彼此的气息最终缓缓融合在一起,就如同他们曾经耳鬓厮磨过的无数日夜一样,脚边还是那个老旧的火盆,盆里的火噼里啪啦地烧着,仿佛在这阴冷的屋子里,骤然失落了一个季节,重新又再绽放出满满一地的春花。
  远处隐约传来鞭炮声,有孩子的笑闹声,天上悬着一个发光的银盘,地上还撒了一层薄薄的白霜,笙儿在里屋睡得正熟,不时传出翻身的动静。
  窗边桌子上搁着一块冷却的月饼,那模子是世芳请镇上的师傅专门雕的,只刻着四个平平淡淡,甚至有些拙劣的篆书:【人月两圆】。
  【全书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