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3章 偏安一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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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rst 更新:2021-06-14 05:16 字数:3302
镇子的远处四面大山,一年四季都是不同深浅的绿,清晨屋檐下有雀儿在歌唱,世芳躺在床上,听着东屋里窸窸窣窣的声音,不一会房门打开,又是一阵脚步声停到她的窗子底下,笙儿的声音响起:“娘,你起身了么,我要上学堂了。”
世芳穿好衣服出来,笙儿正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等她,看到她出来,小喜儿打起一桶井水,往屋檐下的两个并排放着的盆里倒上。
世芳走过去,笙儿也跟了过来,母子俩并肩站在一处,弯腰湿脸打胰子,再弯腰一阵扑棱,一起站起来拽过布巾擦干净,最后把布巾一起往盆里一扔转身就走。
小喜儿出来收拾,笙儿跟着世芳回屋,世芳拿出油膏给自己抹上,又转过来给笙儿脸上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油膏是陲龙镇的商号里买来的,她每天都往笙儿的脸上擦,镇上所有孩子的脸上都是乌漆麻黑,但笙儿却永远是最整洁白净的一个。
如此这般收拾完,母子俩一起去堂屋吃早饭,饭桌上摆着豆浆油饼,笙儿吃得可香了,满鼻子满嘴的油,芝麻都沾到腮帮子上,世芳摸摸他的头,觉得他好像又高了一点儿。
但应该早就来接他的人,却一直没有来。
吃了早饭,笙儿自己回房拿了书包,世芳把他送到院门口,天气热,世芳就给他穿了一身褂子,给他理了理领口道:“今天跟先生说一下,就上半天学吧,晌午就回来。”
笙儿规规矩矩地站在跟前,任由着世芳摆弄,点头回道:“我知道,前两天你就说过了。”
世芳怕他嫌自己啰嗦,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道:“去吧。”
笙儿拎着个装笔墨的布褂子,蹦蹦跳跳出了门又回头看了一眼说:“娘,那我去啦。”
“嗯。”世芳站在门内抄着手,点头应了一声。
笙儿转身走了出去,门口出去要走一段夹道才能拐到大街上,他走在路中间,一步一步走得稳稳当当,但一看见前面有个污水洼,就迫不及待把脚往里头伸,转眼就把裤脚弄脏了。
世芳皱了皱眉头,笙儿是整个镇子上最干净漂亮的小孩,但每天回来他总是最脏的那一个,但他的叔叔,他的父亲都是在这里长大的,所以她总觉得笙儿在这里,就是要过回他父亲所过的童年,这恰恰是秦百流亏欠了孩子的,也是笙儿应该得到的快乐。
送走了孩子,世芳随便忙些杂活,转眼就到了晌午。
果不其然,远远就听见那头来了一架马车,车轮子辘辘而转,她当即面上浮现出笑容,像个小女孩子一样,满怀欢喜地往外头跑了出去。
远远便听见前面传出一阵大笑声,仿似谁在对谁说着话:“你这小子,别看我许久不练武了,一根手指头照样挑翻你。”
笙儿背着布褂子,这会儿就坐在那架马车上,正在不服气地吼道:“你等着,等我长大了,我照样一根手指头挑翻你。”
世芳面上的笑容愈发加深,一脚踏出院子,大声叫道:“大哥!在这里!”
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曾世高大笑着转回头,他比去年又沧桑了不少,头发依旧乌黑,但边境的风霜却明目张胆地深深刻在了他的脸上。
前些年世芳在京城的时候,他一次都没去看过她,这几年来,她搬到这里来以后,他倒是年年都来,他从边疆到这里,一来一去路上就要走三个月,但他还是年年都要走一趟。
马车堪堪落停,曾世高一只手就将笙儿拎了下来,张嘴就道:“我这外甥果然名不虚传,就跟他爹一个模子里头倒出来的。”
笙儿勾着他的手臂荡秋千呢,嘴里喊道:“大舅说话不算数,萧良在宫里等了那么久,你也不来瞧瞧他,哼!”
曾世高面色略变,只哼哼两声将他甩了下来,敲了他脑袋一记:“你这小子怎么那么爱管人家的闲事?”
世芳都听到心里去了,却笑笑走过来,笙儿兴奋地朝她跑过来,搂她的脖子:“娘!”
世芳一把搂过他,带着他的肩膀转身,笑问大哥:“路上可好走?”
曾世高拽过房檐下挂着的一条布巾,噼噼噗噗掸身上的灰土,大声道:“说来话长,快到这儿的时候差点遇上马贼,幸亏那地方的边军还行,一路护着商队过来的。”
他说归说,还是一脸高兴地往下卸马车上的东西,不过转眼工夫,院子里就堆满了他带来的山货腊肉,小喜儿正在一件一件吃力地往厨房里提。
世芳搂着笙儿走过去,忍不住劝他道:“你在乡下也是有田有地的人,这一来一去路上多凶险,你以后还是少走动一些吧。”
曾世高笑呵呵的,也不接话,扔了布巾走过去,从地上捡起一个包裹给笙儿:“小子,给你带的,全是吃的。”
笙儿也不客气,接过来当场就在石桌上打开,这个挑一口,那个尝一下,忙得不亦乐乎,世芳见大哥不接话,也就没再提这事,倒了一碗茶递给他。
曾世高接了过去,两大口就喝了个底朝天,看着孩子撅着屁股趴在桌子上玩儿,一时都没有话说,笙儿玩了一会,扭头对世芳说:“娘,我好困,想回屋睡觉。”
世芳点点头,笙儿把桌子上的东西一收都抱进怀里,高高兴兴蹦回房去,转回来看见曾世高也正看着孩子的背影,就问道:“怎么了?”
曾世高收回目光,看着她笑道:“这孩子怕将来也不简单。”
世芳却不置可否,道:“我倒希望他越简单越好。”
曾世高笑着摇头,也没再说什么。
中饭早就预备好了,祁三少也过来了,帮着小喜儿杀鸡宰羊的,世芳忙里忙外的,张罗了一大桌子菜,曾世高胡吃海塞了一顿,就回屋睡觉去了。
晚上他起来,大家又吃了一顿,笙儿回屋做功课,两个大人在堂屋点着油灯对账。
说是对账,其实也就是曾世高单方面在对,当年他功高如斯,人人都以为他定会入朝为将,把重兵守家业,谁知曾世高竟然放着赫赫大将军不做,三番四次上书不要留在京中,要回边疆,秦百流问他回去做什么,他答得理直气壮:“种田,盖屋子,老死。”
秦百流把奏折往他脚边一扔,面色如常,从齿缝里迸出两个字:“不准。”
后来他是怎么说服秦百流的,世芳并不知道,只知道这道奏折写到第八回,最后还是准了,朝廷当年给了他一笔银子,他回乡以后置办了一大片土地,说起来有上百亩。
这些年来,他年年都把收成折成银子给世芳带来,其实曾家每年都给世芳送钱来,世芳并不缺钱用,但这可能是曾世高认为这是他年年来看小妹的借口,所以世芳也不拦着他。
曾世高久在军中,他记的账只有他自己能看得懂,世芳看着他守着油灯,举着个破本子一字一句困难地念着,心里忍不住想发笑,脸上却要装着认真地听着。
她看他那认真的样子,忍不住问道:“大哥,看你这执着劲儿,以后成了亲有了家,还要带着嫂子和孩子风尘仆仆来我这穷乡僻壤?”
曾世高依旧盯着账本,头都没抬:“你哪来的嫂子,我不成亲不就可以年年来么?”
世芳眼中一沉,刻意道:“你是咱们家的长子,怎么能——”
曾世高将账本一搁,用手揉揉眉心道:“小妹,大哥不成亲,大哥就认准了一个人,就在我那片小田地上等着他,他来了,咱们就是两个人,他不来,我就一辈子一个人。”
世芳鼻头一酸,最后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用力握了握他的手,感觉到大哥掌心上的茧子又粗又厚,他是真的放下那些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岁月,避过那些荣华富贵刀光剑影,最后偏安一隅,静心耕耘好一片田地,等着那个人回来。
曾世高在这儿住了半个月,这半个月来,他把世芳院子里的房顶修整了一遍,有漏的地方给补上,旧了的瓦片换上新的,院墙也被他多砌出去半截,院子里这儿修修那儿补补。
凡是家里男人该干的活计,都被他干完了,真是一刻都不闲着,临了还编了十几个箩筐,让小喜儿留着慢慢用,又教会了笙儿扎马步和一套拳法,乐得孩子整天巴着他团团转,乐呵呵道:“大舅就不走了吧,我娘的屋子有空房,你可以住那儿。要不跟我挤一张床,我保证,我不打呼噜!”
曾世高让他骑在脖子上去够树上的梅子,边笑道:“你这小子油腔滑调的,都是学那萧良的吧。”
半个月后院子里焕然一新,他才赶着马车上路了,世芳带着笙儿,一直把他送到镇子口。
曾世高来时,马车后面拖着一辆板车装得满满当当,回去的时候就剩下一个光板,他回头对妹妹道:“小妹,大哥明年还来。”
世芳朝他点头:“行!”
曾世高独自扬鞭而去,他此去又是一年,世芳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黄土漫天的土路上,只有他一辆孤单的马车渐行渐远,远处虽然一片绿油油的群山,却无端有种满眼的荒凉。
笙儿拉拉她的衣角,仰头问道:“大舅什么时候再来?”
他娘微微一笑,宽慰道:“别担心,你没听见么,明年这个时候他还来。”
笙儿垂下脑袋,闷闷踢着脚边的小石子,自个儿嘀咕道:“那我得写信去告诉爹,让他明年过了这时候再来接我。”
世芳蹲下身来,笑着道:“不,笙儿,你该告诉你爹的是,让他放了萧良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