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芳到院子里帮着小喜儿收拾，西屋的窗户里不一会就传出声音，祁三少在给笙儿擦药，嘴里还在絮絮叨叨道：“现在知道为什么你爹不让你找娘了吧，你娘够狠的，你再闹就真的上山当狼孩去了。”
  孩子鼻子里哼着气，痛得要死要活的，还把头闷在被子道：“都是你使坏，我娘才会一上来就打我，连我爹也不放过！哎哟！”
  世芳听着听着忍不住笑了起来，天气热，笙儿被打了一顿又哭了一顿，体力早就透支了，直睡到晚饭时间都没起来，世芳也没有叫他。
  傍晚去看的时候，发现孩子和祈福缠手缠脚地睡到了一处。笙儿的口水流在了祈福的肩膀上，祈福睡得跟头猪一样毫无所觉，世芳不禁笑了笑，给他们盖好被子，轻轻退了出去。
  翌日清早，世芳早给小喜儿打好招呼，准备了足够的吃食，笙儿在饭桌上狼吞虎咽，吃相相当凶狠，世芳一看就知道他不挑食，算是个好养活的孩子。
  吃过早饭，世芳送孩子去学堂，笙儿穿了衣裳，看着就是个普通的富贵一点的小孩，世芳给先生交了一笔束脩，把笙儿领进去就再没管，直接回去了。
  头一天放学，笙儿的身上都是干干净净的，第二天回来，脸上却有了两道抓痕，第三天去，脸上一只眼是乌眼青，世芳装没看见，吃过饭，给他洗了澡，打发他去睡了。
  这镇上的孩子都挺野，笙儿又不是吃亏的主，世芳不难想到他们应该是在外面打架了，但世芳依旧不闻不问由他去了。
  去了学堂第七日，太阳都落山两个时辰了，笙儿才回来，世芳在房里听见他偷偷摸摸地摸进院子，贴着墙根溜进屋子，忍不住在屋里笑了出来。
  晚饭时，这孩子头脸整齐，穿着干净地出来吃饭，衣服却是换过了，半夜等他睡着以后，世芳去房里搜出一身泥巴地里滚过的脏衣服，她什么也没说，扔到净房里，第二天自己亲手给洗干净了，笙儿穿上了被太阳晒得香香的衣裳，手指还不忘戳一戳，叫道：“咦，这里的洞怎么补上了？”说完，自己吐吐舌头赶紧把话吞了回去，生怕被别人听见了找他算账。
  原来，他娘还将破掉的地方用针线细细缝好了。
  日子就这样过着，笙儿越来越野，在这山野里头玩得乐不思蜀，世芳有一次特意出去找了一回，结果在旧时秦百流和李长安常常爬树的那个山岗上，瞧见笙儿正带着一帮小孩在玩冲锋打仗。
  笙儿一张脸蛋汗津津的，带着一帮半小不大的泥孩子忙着冲锋陷阵，他骑在一个孩子的脖子上使劲嚷嚷，看样子明显是个小头目，世芳站得远远的，看得直笑，但不知道怎么笑着笑着，眼里便觉得阵阵发酸，最后掉下泪来。
  那眼泪被日光晒得一闪一闪，笙儿望过去还以为是娘的发鬓边挂了什么矜贵的珠子。
  时间簌簌过了一个月，山里虽然清凉，但头顶上的太阳依然毒辣，笙儿和祈福在一起疯玩了两个月，白白的小脸蛋都晒黑了，傍晚世芳给他洗了澡，自己也收拾淸爽了，才从屋里拖出一条大毡毯铺到院子里，带着笙儿到柿子树下乘凉。
  小喜儿给他们用井水镇了一个大西瓜，世芳切了让大家分着吃，笙儿吃得一嘴汁水，小肚皮都鼓了起来，吃完了抹抹嘴，见世芳躺在毡毯上看星星，小眼神里忽地有点黯淡，世芳一直都在默默看着他，此时才朝他招了招手道：“过来。”
  笙儿有点别扭地像条小蚯蚓似的，一点一点朝娘身边挪过去，世芳将他一把拉下来，夹在自己的胳膊下，笙儿的身子绷得很僵硬，但他娘慢慢顺着他的后背摸着，孩子终于放松了下来，慢慢靠近她，像头小狼犬一样嗅着她身上的气味。
  “你身上擦了什么，怎么比爹殿上的龙诞香还香呀？”他吸吸鼻子问道。
  祁三少敲了他一记脑袋，插嘴道：“这是妈妈的味道，你懂个屁！”
  笙儿气呼呼地回头踹了他一脚，最后这孩子把一只手小心翼翼地环在他娘的腰上，世芳搂着这失而复返的小儿子，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她心里知道，自己终于把这个孩子收服了。
  笙儿看着满天满地多得仿佛要掉下来的星星，嘴里忍不住问道：“娘，你为什么不要我和我爹，自己跑来那么远的地方？”
  世芳笑了，那笑里有的东西，笙儿还太小，他不懂，于是她只是道：“你爹就是这么跟你说的，说我不要你了？”
  孩子摇摇脑袋，闷闷地说：“他说娘要去山里修行，爹要带着我在宫里等她回来。”
  世芳不做声了，忽地伸手朝北边的大街一指，道：“你天天上学，知道那间学堂就是你爹小时候念过书的地方么？”
  笙儿摇摇头，听他娘继续对他说起旧事：“那时候，你的小叔叔就住在他隔壁，他们小的时候也像你现在这样子，像两个野孩子，整天跟一群孩子打架，在泥浆里头滚来滚去。”
  笙儿听得咯咯咯地笑，仰起头天真问道：“娘，爹和叔叔感情那么好，为什么宫里的人都说，叔叔要和爹抢江山，还将爹身边的好臣子都弄走？”
  他这样说着，看见娘的目光渐渐暗淡下来，抚着他背的手忽然不动了，他歪头想了想，又自己安慰道：“他们都以为我年纪小，但我可聪明着咧，叔叔和爹对我都是很好的呀，去年我在宫里磕破了头，叔叔脸色吓得像张白纸一样，抱着我急匆匆就去喊太医，连太妃娘娘那么老远都惊动了......”
  世芳微微一笑，摸着他的头慢慢道：“笙儿你要知道，很多时候事情不像外表看上去那样，别管别人怎么说，他们对你好，就是真的，你不用理会别人怎么说。”
  笙儿垂着脑袋似乎琢磨了很久很久，良久才道：“娘，我不想做太子，做太子好累的，我看淳阳王整天被太傅拎着读书，我讨厌那样的日子，我就喜欢和萧良划船，但爹不让，非要我也跟着淳阳王陪读。”
  世芳心内缓缓一沉，良久才道：“笙儿，娘也不想你做太子。”
  笙儿常年在宫中，耳濡目染的地方实在太多太多了，他是个早慧的孩子，其实心明如水，此刻忍不住道：“那为什么有人说淳阳王当不了皇帝，能做天子的不是我爹，就是小叔叔？”
  “谁跟你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世芳的眼神突然一闪，闪出一丝警惕和戒备。
  笙儿摇摇头，这才吐露实情：“没人告诉我，是我自个儿偷听来的，侯爷和祖父在屋里说话，我都听见了，他们让好多大官都辞官回乡了，姥姥说，外公很快就不带兵了，以后天天留在家里陪我骑马玩儿，还有大舅二舅三舅，他们也都不守边关了，都回来陪我玩。”
  世芳知道孩子眼睛所看到的都是真的，她们原来已经离那个结局越来越近了。
  她久久凝望着天空上那一轮圆月，这皎洁的光辉，温柔笼罩她们母子俩，可曾也照耀在寂寞宫殿上的那一个血脉相连的人身上？
  他此刻的心内，又是否如自己一样的寂寞，一样的徘徊？
  何以这明月光，明明照耀的是同一片河山，她与她的家人却迟迟无法团聚，这一过就是四年的光阴，她又可以等多久？
  直至她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才兀自醒悟过来，时日如飞，白驹过隙，自己原来沉浸在一种名为思念的东西之中，已经那么多年了。
  而现在，她的怀里只有她的亲生骨肉。她不由得拢紧手臂，将孩子牢牢抱紧在怀中，笙儿嗅了嗅她身上的香味儿，却心满意足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