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8章 不如归去
作者:First      更新:2021-06-14 05:16      字数:3153
  世芳深夜回府,没有惊动旁人,洗漱完后打发了一干人等,便坐在在灯下等捎信的回来,那封信是三更过后才到她的手上,世芳展开信笺的时候,祈福的字迹就映入眼帘来了。
  这会儿他们相隔千里,世芳却仿佛还能瞧见祈福那小子,堪堪带着一身露水,对她一本正经说话的模样。
  她的脸上带着一点不苟言笑的深沉,见信上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无非就是说诸事皆已安置妥当,世芳便放下心来,将信纸就着烛火点燃,转眼便看着那封信烧成灰烬,这才起身往房中的书架走去。
  她从书架里翻出一本书来,从其中抽出两张银票,转头将小喜儿叫了进来,递给她道:“你明日去银庄取一笔银子出来,记住,不要太张扬了。”
  小喜儿眼中有些疑惑,但又不敢多问,这混乱的时局,秦家府上又刚刚才经历过那么一场大风暴,众人俱是心有戚戚然,只盼着有几日安稳日子过就好了。
  她连连点头,一句多余的话都没问,世芳很满意,便打发她出去了。
  待得丫鬟走后,世芳才起身吹灭了油灯,回到内室重新躺进一片寂静的黑暗里,暗夜中她望着那帐顶,长长叹出一口气,翻了一个身,便闭眼睡去。
  翌日清早,世芳起床洗漱完去给秦怀玉请安,在府中用了早膳,府里平静如常。
  快到午时,父亲曾道知忽然来了,世芳从里间出来,看见父亲一身常服坐在厅里,那背影看得人有些心酸,她的眼神不觉黯淡了一下。
  曾道知坐得十分端正,但一只手搭在案几上,手指却在不断弹着桌面,不难看出他现在心内十分焦躁,世芳便叫了一声:“爹。”
  父女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一撞,曾道知张了一下嘴,好似憋着什么话,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世芳却从容得近乎冷淡地将眼睛挪了开去,她的从容让曾道知的眉头一皱,更难以开口。
  世芳走了过去,见父亲半天也没吭声,她也不急,只稳稳地站在那里。
  曾道知似是踌躇再三,才道:“你在万昌隆票号存的银子,今个一早取了一千两的数目?”
  世芳一点都没吃惊,仿佛她早就知道父亲会有此一问。
  “你想做什么?”曾道知望着女儿,努力让自己的发问温和一些。
  世芳看着无可奈何的父亲,觉得他是真的老了,尔后她在父亲面前慢慢蹲了下来,伸手握住父亲放在膝盖上的一只手,那手上布满老茧与伤疤,握在手里像砂砾一样粗糙。
  世芳叹了一口气,望着父亲的眼睛,语气里露出疲惫:“爹,你知道我要干什么。”
  曾道知只闭上眼睛,并不愿与她对视,再睁开眼睛之际,整个人已经平静了不少,叹息道:“芳儿,你这么做,还要不要自己的名声了?”
  世芳没有退缩地望着他,说得无比真挚:“爹,你现在平安地退下来了,又有大哥二哥治家,曾家韬光养晦,至少还可保三代人的平安富贵,这个家其实已经不需要我了,爹何不就此放女儿走?”
  曾道知叹道:“当爹的总想把最好的给你,你知不知道?”
  世芳却淡淡一笑,站了起来道:“爹,我不需要你的谋划,我不喜欢朝堂谋算,我也不喜欢花前月下,我只喜欢柴米油盐,我也只愿意这样过。”
  她觉得自己说得已经够多了,所谓心声,今日亦当言尽于此,她慢慢后退两步离开父亲的身边,最后大步转身而去,只留下曾道知一人独坐厅中。
  曾道知望着女儿的背影爱不得恨不得,只能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
  此时花窗外头却有一个人影微微一晃,他抬起眼目来,看见秦怀玉缓缓迈着步子走了进来,一时间又是无言。
  两个人静默相对了良久,秦怀玉才沉沉道:“我看也罢,就由得她去吧。”
  她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一字一句道:“一个女儿家,独力能撑到现在,我除了佩服二字,也无别的话可说了。”
  曾道知沉默不言,始终坐在那里似是一座山。
  那日夜里,一匹高头大马带着雷霆之势狂奔而来,穿着侍卫锦袍的汉子在外头下马,也不等内里禀报,只道是:“忠贞夫人曾世芳领太妃懿旨,速速入宫觐见!”
  世芳披上衣裳从内里疾步走了出来,一眼扫完那侍卫带来的旨意,一把揣进怀里,牵过马缰绳飞跃上马,几个动作一气呵成,不过瞬间,“喝”的一声急速奔驰而去。
  皇城的西大门,夜深依然为她一个人洞开,守城的兵将见她远远而来,皆肃穆而立,霍时英却来不及看一眼,飞驰穿门而过。
  皇宫的西门大开,掖庭的护军值守门前,门外一片灯火通明,曾世芳从漆黑的街头冲出,振声高呼:“忠贞夫人曾世芳奉旨入宫!”
  门内响起一声雄厚的呼应:“忠贞夫人曾世芳奉旨回宫。”
  里面话音落地,世芳已如离弦之箭冲进大门,从勤政殿的后面穿过去,再过了懿章门,后面就是雍和宫,再往后便是未央宫。
  这一路暗影重重,过了勤政殿,忽然一路侍卫夹道而立,世芳狂奔得两耳生风,听着那通传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铿锵的呼声被一层层地传递,直达未央宫的上空。
  未央宫的内殿里,声音穿过人墙传到巨大的床榻上,有人缓缓回过身来。
  直至世芳翻身落马,笔直地站在门口,殿中传出一个竭力压抑着的声音:“曾世芳来了没有,来了就马上让她进来!”
  一个嬷嬷带着两个宫娥当即走了出来,领着世芳好好地走了进殿内,她们的脸上平静得没有表情,但走动之间,身子却离她远远地透着一股冷漠。
  世芳在帘帐外跪下,行参拜之礼,上面半天没有动静,但她的耳朵太好听出座上之人的呼吸比平时急促而且沉重。
  “世芳,你好大的胆子!”很久以后上面终于传来一个压抑过后的声音。
  世芳垂头不语,忽然一堆东西从天而降,砸在她的身边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她跪着捡起一本看了看,是御史台参的折子,却不是参她的,而是针对摄政王韩问的。
  世芳的嘴角扯了一扯,心想这些人动作可够快的。
  李子衿连手指都是抖的,走下来站在她身边看着她道:“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么?他们正愁抓不到把柄,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你怎么就敢……”
  世芳直挺挺地跪着,忽然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眼里平静无波,一点难堪焦急都没有,李子衿忽然就说不下去了,直愣愣地看着她。
  她看着曾世芳,缓缓道:“别这么糟践自己,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她最后这样说。
  世芳望着她,泪水夺眶而出,但她依旧一动不动跪在那里,
  世芳把目光挪开,像刚才一样把头垂了下去,李子衿忽地不做声了,慢慢地收回眼神,缓缓走到矮榻上坐下,望着世芳的眼神有些难以置信:“我最后一次问你,你真的想好了么?”
  她的话语之间,有一种失魂落魄的恍惚,她低头摊开手掌又握紧,什么也没抓住。
  世芳跪着不动,垂下眼目道:“是。”
  李子衿扭头看了她一眼,那目光里头有着说不出的怜悯,良久她才好似想明白了一般,疲惫地挥挥手道:“你终究比我要舍得,我是到死也离不开这儿,所以——”
  她顿了一顿,似是下定决心一般道出三个字:“你走吧。”
  世芳在殿上一直跪到掌灯的时候,最后是定国侯亲自来传话解了她的禁制,当晚一夜无事,第二天天一亮,宫中的圣旨就来了,夺了她的御封,发配到凉州那边的陲龙镇去,没有听宣,永不得回京。
  世芳是在秦府中接的旨,连去面圣谢恩的机会都没有,太监带着人来宣完旨就拍拍屁股走了,从头到尾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她收拾东西走出秦府的时候,院子里景物依旧,却在一夜间物是人非。那把她经常躺在上面的摇椅,在微风里咯吱咯吱地摇晃着,那声音如今听起来格外的凄凉冷清。
  上路的那天,曾家的人全来了,十里亭外停着一辆马车,车门开着,曾道知灰白的发鬓在风里飘荡,世芳的眼眶湿了,转头对着父亲跪下来道:“女儿不孝。”
  曾道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半晌,才伸出手杖,戳了戳她的肩膀道:“去吧,挺直了腰板去,我是你爹,把命给了你我也愿意。”
  世芳深深伏地,额头点地给爹磕了三个响头,秦怀玉默默看着她,眼角的鱼尾纹密密扫开去,全都暴露在晨光里,他们都已经老矣。
  只见她拿出一个包裹,松松解开来道:“山里潮冷,你带件御寒的衣物去。”
  世芳上前抖开衣料,见是一件流光溢彩的大麾,上面花纹繁复,里面衬着雪白的貂毛。
  “这是我亲手做的,原想留给你过年用,如今也算是得其所了。”秦怀玉淡淡道。
  世芳捧着那大麾,又朝她磕了一个响头,一句话都没说,起身随着官差走了,此去就是经年,她没有留恋地回头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