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6章 积年之怨
作者:First      更新:2021-06-14 05:16      字数:3389
  太子在出巡的途中离奇失踪,帐中竟只留下禅位书一封,诏书上字字泣血,竟是亲笔挥就,要将王位拱手让给了李贵妃之子淳阳王,好不容易沉淀下来的朝野又是一片哗然。
  然而耗费了逾月时光,宫廷随行的禁卫沿途天罗地网般搜寻,始终找不着太子的尸首或半点蛛丝马迹,这位储君仿佛一夜之间便人间蒸发了。
  因淳阳王尚在襁褓,在动乱时期立了大功的韩问,又非豪门大族的出身,便顺理成章成为了摄政王名单上的一员,但太后的凤印迟迟未能落下。
  谁都猜得到,太后心内定是另有打算,只是这打算还没来得及昭告天下,便被太子先声夺人一步抢在前头,所以太后一直隐居太和宫,以缄默来应对这场未知的胜负。
  入秋以后,秋雨一场接着一场下的缠绵悱恻,世芳就这样在凄风苦雨中进宫去了。
  上次见晴已是半月之前的事,也不是总下雨,但老天始终阴沉着脸,隔三差五就是连着几天的阴雨绵绵。
  正午时候她来到殿前,里面正在传午膳,端的是杯盘磕碰,就是不闻人声。
  她知道这段时间秦百流吃得很少,胃口似乎都不太好,不知是在内里见什么人,无聊之间抬头望天,天上像扣着一口巨大的锅,乌云遮日,细雨缠绵阴寒之气丝丝入骨。
  她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嘴里喷出一道白烟,天气完全冷下来了,冬天又要来了。
  似乎过了很久,但也可能就是一会,老远的宫门外一个人匆匆而来,一身大红色的官袍,在雨中被淋了个****,眉毛胡子上都挂着滴滴水珠,正是大理寺卿来复命了,
  他在门口紧张地理了理衣襟,又撩起袖子擦了擦头脸才敢迈步走了进去。
  里面传来他跪见行礼的声音,夹杂着一生轻微的筷子落桌的声音,这顿午膳用的时间格外久,世芳不想再听了,目光放到远处,蒙蒙的烟气笼罩着层层宫墙,叠叠层层的看不到尽头。
  后来大理寺卿走了,出来之时一头一脸的冷汗,形色匆匆姿态狼狈,再后来,里面传出摆驾的呼声,片刻后那位年轻的相国就走了出来。
  他入了太和宫,宫门前早有小宫女进去通报,不一会莲音姑姑冒雨出来,拦住他的去路,屈膝行礼道:“太后说今天心里不舒服,请摄政王先回吧。”
  太和宫的正殿笼罩在细雨里,门前冷清,仿佛一层无形的隔阂,秦百流站在雨中,良久不语,莲音姑姑抬眼仔细打量他,似是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把头低了下去。
  片刻后,秦百流慢慢解下身上避雨的斗篷,递给旁边的太监,又挥了挥手,头顶上的盖顶也一同撤了下去,然后他豁然撩起袍角,在湿漉漉石板地上就那么跪了下去。
  莲音姑姑面色剧变,慌忙起身往后急退两步让了开去,世芳跟着身后的侍卫哗啦啦地跟着跪倒一片,那姑姑惊魂未定看着跪倒在地上的秦百流,片刻后忽然回过神,什么也不敢说急匆匆的又转身往内殿走去,这时候,秦百流开口道:“你们都退下吧。”
  没有人敢动,太监爬起来朝着后面的十六个侍卫挥挥手,所有人才敢起身,一群人悉悉索索的往外走,这时秦百流又头也不回的说:“还请忠贞夫人留下。”
  世芳脚下停滞,看着所有人埋着头小心翼翼的避了出去,她却只能站在原地,最后没法又走回去准备在秦百流身后跪下,这时候那人却又开口道:“你去那边站着。”
  世芳看了看他指的地方不远不近,就在秦百流跪着的左前方,两丈开外的地方。
  世芳默默看着跪着的秦百流,他的脸色有种病态的苍白,瞳孔泼墨一般的漆黑,雪白的裤腿沾上了尘埃,他其实也是一个人,只是一个人,他在孤独艰难的时候需要有个人能理解他,他希望或者需要她理解他。
  寒雨下得淅淅沥沥,极其缠绵,他们身上的衣服慢慢地就湿透了,冷风一吹真是寒澈入骨,太和宫殿前听差的宫人撤了个干干净净,没有人敢站在摄政王跪着的正前方。
  而殿内也没有任何动静,中庭里空旷而安静,秦百流就这样长跪不起。
  暮色四合的时候缠绵悱恻的细雨忽然变成了一粒粒的雪粒子,太和宫中庭的地面上结了一层薄冰,世芳呼出一口气看着白雾在空气里散开,觉得今天真不是个好天气。
  她陪着站了一下午,头发眉毛上都湿透了,一站就是一下午,连地方都没挪过。
  终于在天将要黑透的时候大殿里传出动静,到了各宫掌灯的时候了,不一会大殿里面灯火一亮,晕黄的火光透过大殿照亮了半个中庭,殿中依然没有人出来,也不见传晚膳,世芳听见里面人声细小,脚步轻微所有人连喘气都是小心翼翼。
  她先是犹犹豫豫看了一会秦百流,最后一咬牙似乎下定决心一般,抬脚往内殿走了去,殿内没有人拦着她,她便一路走到内殿的深处。
  她出来的时候,没再往秦百流身边去站着,世芳看向皇帝,他已经跪了一下午了,腰背还是挺的笔直,只是脸色更加的苍白,嘴唇都冻紫了。
  世芳心里叹气,把眼睛转向了别处。
  不大一会的功夫,李长安便来了,脚步匆匆,显然是闻讯赶来,一脚跨进中庭,整个人僵了一下,然后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
  “相国大人。”他顿了一顿,将喉头那个称谓小心翼翼压了下去,又膝行着往前挪了两步,喊道:“这是怎么了?”
  秦百流似乎被冻僵了,很慢地转过头,看着李长安蹙眉道:“你怎么来了?回去吧,这没你的事。”
  李长安上上下下地看着兄长,从他湿透了的头发,发紫的嘴唇一直看到他膝盖下结冰的地面,忽然一撑大腿站起来,闷声留了句:“你等着。”埋头就站起来往殿外冲了进去。
  他的清亮声音透过殿门传出来,看样子李贵妃就在这一墙之隔的外殿中了,可能已经隔着窗户看了有一阵也说不定。
  李长安走了以后,秦百流忽然侧过头看向世芳,他的眼神依然明亮,瞳孔中两束清明的视线直直的看过来,他说:“你是不是很恨我,我本不应该继续留在这里的。”
  世芳是第一次这么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她面无表情,两个人的眼底都同样深沉如海。
  他希望她懂他,而世芳也确实懂他,虽然她不想承认,她咬咬牙道:“你今日来,就是要我来看你做戏的么?”
  秦百流浓眉不展,只道是:“这里的人,谁不是在做戏呢?”
  大殿里灯火通明,中庭里没有人来掌灯,幽幽暗暗的更加显得凄寒,殿内殿外被隔成两个世界,互相叫着劲,入夜以后越发的冷了起来,世芳觉得自己的衣服头发都快结冰了。
  李长安回来时浑身湿透,重新又再在原地跪了下来,世芳知道他是去搬救兵了。
  果然又过了大约一个时辰,李子衿来了,她如今贵为太妃,周身气度俱是不一样了。此刻大步走进太和宫,一脸庄重严肃地走进中庭来,先在幺弟跪着的地方停了一停,冷漠地看了两人一眼,神态从容,怀中还抱着淳阳王。
  世芳不是不知道,她的时机把握得很好,来早了太后心里充满了愤怒,谁说什么都是没用的,等到夜深后就要霜降之时,一天中最寒冷的时候,外头的人已经跪了四五个时辰了,是个正常人都要熬不住的时候,太后的心也快熬到临界点了,她来得正是时候。
  殿内诡异得异常安静,李子衿娇娇弱弱的一个人,一身素衣,脸上上了淡妆,抱着孩子进来,眼睛瞟向世芳看了一眼,随后一言不发,垂肩低头走到秦百流的身后,款款跪了下去。
  现在庭中跪了四个人,该来的都来了,世芳抬头望天长长的舒出一口气。
  就在李贵妃跪下去不消片刻,莲音姑姑急匆匆走了出来:“宣太后懿旨:太妃入殿觐见!”
  皇后被扶进了大殿,世芳在外面听见里面李子衿哭了,她哭得悲悲切切,世芳知道至少她带着一半的隐忧在里面,不是为了任何人只是为了她的位置。
  她抱着的孩子,甚至不是皇帝的骨肉。
  远处传来更鼓声,已经是子时了,夜深后天空忽然飘起了雪花,世芳的衣服冻得梆硬,李长安与秦百流跪得岿然不动,忽然大殿的一扇窗户被骤然推开,莲音姑姑出现在窗前,她望着庭中冷冷清清道:“下雪了。”
  半个时辰以后。大殿的大门终于开了,太后只身迈步出来,她穿着宽幅大袖的衣裳,苍白着一张脸,眼神冷漠而木然,她从殿中走到中庭,端着肩膀腰背笔直,高贵而冷漠,她站在秦百流跟前,他抬起头来,恭顺地叫了她一声:“太后。”
  太后的眼目中精光一轮,秦百流抬起头,坚毅的面孔上出现了一瞬间的决绝,彼此四目相投,太后的身子晃了晃,才深吸一口气说:“哀家嫁入天家三十余年,殚精竭虑护汉氏河山周全,熬了三十年才有今日之局面——”
  太后深深的吸气,眼泪长流:“连你父皇活着的时候都不敢,你……怎么就敢?”
  她怒从心头起,这逾年来积累的火气终于爆发开来,一个耳光一个耳光地扇过去,用尽了力气,秦百流将头深深埋在冰冷的地上,大吼道:“太后!够了!”
  那是一股带着哽咽气息的悲伤哀鸣。
  太后忽然就愣在那里,她披头散发,望着虚空处眼神空洞了片刻,然后低头看向怀里的人,忽然身子一软,人软到下来,骤然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哭:“你们如愿了,你们如愿了!”
  世芳站在两丈之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终于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