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5章 方寸之争
作者:First      更新:2021-06-14 05:16      字数:2322
  大队人马行程不快,十数日后才到山陵脚下,御驾队伍均宿在帐篷中,禁卫们带来的猎犬与猎豹时高时低的吼叫,在茫茫四野的夜色中低沉地回荡。
  秦百流在太子帐中停留片刻,便回到自己营帐,火盆中的火早已熄灭,帐篷里阴森的潮气让他直皱眉头。他在黑暗中努力搜寻了一圈,才看到角落里那个抱膝垂首的影子。
  秦百流叹息道:“怎不点灯?”
  曾世芳在黑暗中闷声道:“我要想些事情。”
  她这两天都坐在随行的车辇之中,除了上车下车偶尔露面外,没有同任何人交谈过。宫中一众护卫将领亦心知这位夫人心情不佳,也不敢来招惹她。
  只有秦百流知道,她是因为思虑过深,原本明澈的眸子里才笼了一层灰蒙蒙的雾气,眼睑下是一片深陷的青影。他放轻脚步踱了过去,从背后握住她的手臂,轻声道:“你现在赶紧睡一阵,一个时辰后我唤你。”
  世芳却仍是一动不动,秦百流又凑在她耳旁道:“太子不似有防范的意思,你爹也跟我们出来了,留在帐外的守卫俱不是问题,只有一条,速战速决,我这里至多瞒一天,你无论得手与否,都只能在这里待一个时辰,然后立刻去与曾世高会和,他会掩护你回京,我们的伏兵已到了京畿附近,只要一过京畿你们就安全了。”
  世芳慢慢把身子蜷缩起来,头沉在自己的臂弯之中,低声道:“天知道,我不想如此。”她忽然发出一声低低的痛楚的呜咽,如同在牢笼中逡巡的豹子。
  秦百流收紧手臂将她拥进怀中,让她的头沉入自己的臂弯之中,不知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安慰自己,喃喃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他们都是在黑暗中摸索寻求光明的人,追随他们的只有阴影与死亡,世芳微微抬起头,只觉浑圆的黑色穹窿遮蔽了星光,恰似一座阴冷的坟墓。
  她将头倚靠在秦百流的肩上,心底却盼着那辆车快一点,快一点到。
  入夜后,一辆车来到营地尽处,被守卫的军士拦截,对方拿出一面玉牌在他面前一照道:“殿下忽然犯了头风,药物忘在了驿馆,命小臣回去取。”
  那军士看了看,不敢定夺,忙派人去禀报太子,一时两人都无话,只有高大的白马在月下不安地踏着蹄子,鼻子中喷出的热气凝结成团团白雾。
  不一时那人回来传话:太子诏命放行。
  御夫将毛皮帽子又往下压了一压,猛得一抖缰绳,马蹄践踏着一地白光泠泠的严霜飞驰而去,两名军士忍不住惊叹:“好马!”
  此时此刻,已到午夜风静人定时,天上只剩孤清一弯下弦月,斑驳树影死卧在地下不动。忽然特特脚步踩碎了静谧的夜晚,几只蝙蝠被惊起,张开翅膀飞掠过苍黑的天幕。
  太子悚然一惊,从帐内翻身而起,便闻见帐外有人躬身求见:“殿下,是微臣。”
  太子在烛火之中转过身去,看见有人缓缓从帐外走了进来,他的目光仍是凌厉如刀锋,却遮掩不住眼中的焦虑与眼下两片青影,他的手虽然扶着宝剑,但动作却是那样迟缓,似是背着千斤重负。他腰间的佩玉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撞击了两声,听去却也是虚弱无力。
  太子只觉一腔热血霎时都涌到了头上,咬牙切齿又似是哑着嗓子道:“是你。”
  萧良的声音有点儿抖,但还是镇静道:“是我。”
  他亲眼看着太子清澈的眸子里慢慢散发出光彩,似乎哪里出了差错,方才那还虚弱苍白举步艰难的少年,突然之间就挺拔起来。那张俊美的脸上,凭空飞出两片红晕来,让那张脸上隐隐流溢出宝光。
  太子的唇角仍是带着一贯温和的微笑,但却有一股萧良从未曾见过的、雍容平和的贵气,从这位殿下的脸上,挺直的脖颈上,垂下的广袖上,腰间的佩剑上,他被深衣笼罩的形骸深处复苏出来,如一枝冷傲的寒梅,用人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开放。
  萧良忽然不寒而栗,他觉得自己从未认识这少年,他分不清在深宫里头那个脆弱不堪的孩子,与此刻眼前的人,究竟哪个才是鬼魅。
  太子缓缓道:“孤早就知道,你是与他们一道的。”
  萧良沉默片刻,却答道:“殿下,我是来带你走的。”
  太子笑了:“去哪里?”
  萧良抬眼道:“没有斗争的地方。”
  太子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轻笑,双目炯炯道:“孤一路上都想过了,这世间没有斗争的地方,恐怕就只有黄泉了。”
  他言语之中无畏无惧,兀自朝对方伸出手去,轻轻道:“萧良,你最后一次来扶一扶孤。”
  萧良面上一颤,缓步踱到太子跟前,先是缓缓跪下,眼中不禁流露出痛惜之色,太子微微摇头,深吸了一口气,手臂慢慢放在他的手背上。
  饶是太子早有防备,当那衣衫与因丹毒而溃烂的后背伤痕相覆时,仍是痛得眼前一阵乱黑,几乎就要扑跌出去。
  他深吸一口气,死死攥住萧良的手臂支撑,几次粗重呼吸,额间便渗出冷汗来。
  萧良只觉手臂上剧痛彻骨,便知他这一路上是何等痛楚,只恨不能将那痛楚加倍移到自己身上来,知道太子不欲最后一刻在人前示弱,忍着眼泪低下头去。
  太子淡笑道:“孤争的不是这方寸之地,谁人愿意上座,谁去便是了。”
  萧良强笑着一颔首道:“多谢殿下。”
  太子却闭目养神,想到终于要和那个人短兵相接生死相搏了,从皇帝驾崩那一日起,他就时时忐忑不安,孰料战场已到了眼前,心中反倒既无兴奋,也无恐惧,只剩下一片空洞洞的茫然。
  他听着外面微风扫过林木的声响,只觉无限寂寞,仿佛是一个在寒夜孤身出征的人,却无一个亲人相送,身边只剩下这一个出卖了他,却又在最后时刻回到他身边的人。
  太子出得帐后,由萧良扶着一步步迈过生了荒草的砖道,沿曲折林木前行,每行一步,身后的伤处都是一阵撕裂般的奇痛,似乎随时都会栽倒下去,只有他知道他还能支撑,不论多么剧烈的痛苦,只要成了习惯,都可以忍耐的,他已经忍耐了许多年。
  那一乘车马遥遥停在远处,并没有人对他的离开表示诧异,帐外的禁卫心照不宣地远远退开几步,太子心想这样也好,终归还是尘归尘,土归土,落叶归根都是方寸之地而已。
  他登上了那乘车辇,那御夫驾着车子往密林之中走去,左不过片刻功夫,林中忽地响起无数暗箭破空之声,一群鸦雀瞬间从林中惊飞而起,转眼之间这个黑夜,便如同死水一样波澜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