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饭，是裴七娘这辈子所吃过的最难吃的一顿。
  尽管她年纪尚轻，算起来只活了小半辈子不到，但她就是能确信，此生绝不会遇到更让人食不下咽的饭菜了。
  席间，阿爷表情呆滞的坐在首位上，四肢僵硬。
  向来爱掐尖的齐老夫人则缩着头，小心翼翼的挨着裴文起坐下，一脸的惊恐。
  她战战兢兢地靠着齐老夫人，竭力不去看斜对面的崔遇。
  多看两眼，她害怕自己会抖得连筷子也拿不稳。
  他早已换下那身皱巴巴的外裳，并由裴舒亲手服侍着净面，整个人一下光鲜起来。轻袍缓带，风流写意，如冰似雪的面孔上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俊美至极，英挺如竹。
  这样的人，本该是让小娘子看一眼就面红耳热的。
  但她只觉得恐惧。
  适才她见识了他冷峻阴沉的真面目。他面上的笑意，在她看来便是皮笑肉不笑，隐含煞气，似那噬人不吐骨头的深渊。
  “适之，你可以尝尝小厨房熬的鲫鱼粥，肉质十分鲜美，比野生的也差不到哪儿去。我每日都要喝上几晚。”
  坐在他身旁的裴舒替他盛了满满一大碗粥，柔声道。
  他答应了放手，条件是让她在席间从头伺候他到尾，全程必须给足他面子，不可给他脸色瞧。
  伺候他，固然恶心。
  但总比被他抓着，由他一口一口的投喂来得强。
  因而裴舒答应得很痛快，且机智的抛弃掉塞牙缝的小菜，选择用最饱腹的热粥两三下把他撑死，让他早些滚下桌去消食。
  “阿梨你有所不知，它确是野生的。”
  崔遇无比温柔的看着她，说道。
  裴舒心里咯噔了一下。
  “是啊！六娘子，这是地地道道的野鲫鱼，个头小，鱼背金黄，肉质紧致。每日天不亮，崔公子就会派人将其送进小厨房，供灶上取用，说六娘子你最爱喝的便是这个。”
  果然，张嬷嬷立刻补充道。
  “鱼不是外面买的，而是我亲自钓的。可惜我技艺不精，每次只有两三条上钩，其中最大的也不过巴掌宽，好在喂饱你一人是足够了。”
  崔遇打蛇随棍上，跟着邀功。
  “适之，你真是有心了。”
  裴舒把碗推到他面前，费力的装出娇羞的模样，暗自发誓明天再也不喝该死的鲫鱼粥了。
  “不。有了你，我才有了心。”
  他眨了眨眼，深情款款道。
  呕！
  这是什么狗屁不通的蠢话？
  裴舒头皮发麻。
  “老夫人您怎么不吃？嫌是饭菜不合口味吗？”
  调戏了她，崔遇斯文有礼的看向齐老夫人，问道。
  “没、没有的事。”
  齐老夫人慌忙开始扒饭。
  自始至终，她便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岳父，我瞧您无甚胃口。是因为担心程氏那蠢妇么？”
  他又转向裴文起。
  裴七娘心里窝火得很。
  程氏，蠢妇。
  一听就是裴舒的发明。
  可他怎么也跟着瞎叫唤？
  于情于理，他都该恭敬的称呼一声‘岳母’，再不济伯母也行呀！
  “脚盆脸！蛆！粪坑！”
  但想想自己的遭遇，她觉得阿娘运气已经算好的了。
  裴文起心里也有点不是滋味。
  程氏纵有百般不好，好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
  夫妻本是一体，羞辱她，等同是羞辱他。
  “实不相瞒，拙荆她近日受了风寒，卧病在床……”
  但他和齐老夫人都曾领教过崔遇的厉害，均不敢与其叫板，遂选择性忽略了那句蠢妇，当做没听到。
  崔遇已经喝完了裴舒盛给他的粥。
  到底是世家出身，自小的教养使然，即便吃得快极也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安静而优雅，透着流云般的闲适。
  “风寒？你那个脚盆脸的女儿不是说她疯癫了么？”
  说出的话却很不优雅。
  “……”
  裴文起一时语塞。
  接着恍然大悟，问裴七娘道：“你是因为这个，就跑来砸你阿姊的门？”
  来之前，裴七娘想好对策，要在修理裴舒后哀哀切切的对阿爷说自己在发现阿娘的不妥时有多么痛心，声泪俱下的说裴舒的插足令她和韦皋的感情变得多么糟心，再轻飘飘的承认自己确实是砸门来着，但情有可原，错不在她。而在裴舒的身上。
  见鬼的是崔遇竟会在裴舒的房里。
  这两人是订了亲，却并非正经的夫妻。公然白日宣淫，下人们不敢吱声就算了，怎么连长辈们也在装死呢？
  真怂！
  不过，她自己也是怂得不行。
  因崔遇威压太盛的缘故，她根本不敢耍小花招，点头默认了裴文起的质询。
  “小七，那只是传言，未必是真。你太冲动了。”
  裴文起不住的叹气。
  “什么传言？”
  裴七娘很是纳闷。
  “你不知道？”
  裴文起更纳闷。
  昨日，他在外头听到了不好的传言。
  是关于裴舒的。
  “我就纳闷了，博陵崔氏那一脉的嫡子想必是见过很多女人的，偏就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原是她会邪术！”
  “听说梁家的下人都亲眼见到她提着钱子淳的人头，穿墙而入。”
  “她还会扎小人呢。和她不对盘的，都被扎死了。”
  “啧啧，真是了不得。”
  “她躲在乡下，大抵是为了掩人耳目，方便开坛做法。”
  “听说住在附近的都能听见那里头鬼哭狼嚎的动静，别提多瘆人了。”
  传言越说越离谱，几乎要把她捧成夜叉的化身。
  他听得火冒三丈，欲上前跟人理论，却忽然记起了程氏的反常，以及不久前从老宅回来，嚷嚷着闹鬼的几个嬷嬷，立时如坠冰窟。
  “小六，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个继母，我不会勉强你。但你这般谋算，实在有些过了。你就看在阿爷的面子上，高抬贵手，放过她吧。”
  裴文起终于说出了他的来意。
  “啊？真是你害了我阿娘！”
  裴七娘目瞪口呆。
  她昨日没有出府去，自然不会有机会听到外面的传言，完全是凭借个人的好恶将裴舒定性为一个小小的扫把星，以为只消赶走了。就能家宅平安。
  结果……对方却是索命的大魔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