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大雨，山路泥泞。柳千珏带着的民夫、死囚都是些年轻力壮的汉子，走起来尚且不断滑倒。可怜戚老汉已是耳顺之年，本就脚力不便，又挎着一副担子，再遇到这种天气，真正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戚老汉看着脚边雨水汇聚成的小流，索性解了两只木桶扔在一边，只留下扁担当拐杖用，反正怀里揣着十两黄金，多少个木桶买不下？再说万一因为挑着担子行动不便，走着走着不小心走到了阎罗殿，可得连累了一家老小。
  拄着担子的戚老汉正埋头下山间，忽然觉得眼前明亮起来，斗笠上原本连成线的雨水也渐渐消失，他抬头才发现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原本朦胧氤氲的山顶更是挂起了一道长虹，虹光久聚不散，惹来百鸟齐鸣。
  素来只信奉孔夫子的戚老汉也不禁下意识地双膝弯曲，跪倒在满是泥泞的山路上，对着山顶方向长拜不起道：“老汉戚如常叩见陛下！”
  ......
  大雨骤停。
  山洞里的人虽看不到虹光，也不怎么听得清鸟鸣，却也瞧得见洞口处照进来的阳光。
  任天行道：“千哥，雨停了，咱们走吧？这几天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
  “先不急，我有件事要交代你和苟龙象去做。”柳千珏说着走到任天行身前，低声吩咐片刻后接着道：“你心思细腻，看着点苟龙象，别让他坏了事！”
  任天行点点头，转身对着苟龙象道：“走，杀狗的，千哥让咱俩跟那老汉下山，给兄弟们搬酒！”
  “哈哈哈，还是千哥好，知道兄弟没喝够！”苟龙象跟着任天行走出山洞很远后，柳千珏还能听到雨后山风中传来苟龙象的声音“唉，你说这老汉是不是神仙，刚走出山洞天就晴了！任天行，你等等我！”
  柳千珏看着洞口，直到完全听不到苟龙象的声音，起身对着或坐或站的众人道：“兄弟们都过来一下，我柳千珏有话跟大家说！”
  周勃通带头走过去，道：“都过来都过来，看在千哥请大家喝酒的份上，大伙听一听千哥要说啥！”
  死囚们不情不愿地挪着身子，嘟嘟囔囔围了过来。
  柳千珏清了清嗓子，道：“各位可曾想过一件事？”
  “什么事？”
  柳千珏扫视着众人，朗声道：“刚才周勃通兄弟说过，这趟修皇陵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我可以明确地告诉大家，活着回来是不可能的！你们想想，到了潼临山，累死累活地做苦力修皇陵，能不能熬到皇陵修完都不一定。命硬一点的，就算能熬到修完，皇帝为了不让别人挖他老子的坟，一定会把所有修皇陵的人一起埋在里头给他老子陪葬！”
  “退一步讲，就算皇帝没这么残暴，修完了皇陵各回各家，乡亲们有家可回，你们呢？你们是死囚，回来了也是继续关着，指不定哪天就要被杀头！”
  “啊！柳大人说的有道理！”一个瘦弱的死囚道。
  “不会吧，这么多人，那皇帝真能一下子全杀了？”
  “我只想安心修完皇陵早点回家！”
  “妄议朝廷可是要杀头的！”能替朝廷说话的自然是朝廷的人，史大颗说着刀已经出鞘：“柳千珏，你胆子可真不小！老子早就觉得你有问题，终于露馅了吧！嘿嘿，可怜了你那如花似玉的媳妇！兄弟们，动手！”
  史大颗话音刚落人已踏出三步，三步后，洞里洞外落针可闻。史大颗艰难地转过头，看着自己衣领上的那只大手，颤声道：“伍武开，你......你要跟柳千珏造反？”
  “这么大个帽子，我伍武开可当不起！”伍武开松开史大颗，道：“千哥，咱们兄弟都是同乡，平时也没少受千哥照顾。只有这孙子，仗着自己跟郡守有点关系来咱们凤灵县任职，嚣张跋扈，兄弟们都忍他很久了！”
  “就是，千哥，这孙子撺掇苟龙象跟他去赌，黑了苟龙象不少钱，苟龙象怕给你惹事，一直都不让我们告诉你！”
  史大颗来凤灵县任职已有两年，早已将凤灵县县衙这百来个人底细摸得一清二楚，知道这小县衙里俱是一些没有什么背景的白丁，所以这些人他基本上都得罪了一遍，却独独不敢招惹柳千珏，因为柳千珏是个无赖，无赖一向是不讲规矩的。史大颗也知道柳千珏向来待人随和，尤其是对苟龙象更是像对自己亲弟弟一样，所以听到伍武开他们向柳千珏揭发了自己的恶行后，忙道：“柳千珏，你......你不要乱来！我跟郡守大人是同乡，我的名字可都是朝廷登记在册的，你不能杀我！”
  柳千珏看着趴在地上的史大颗，眼神里闪过一丝阴鸷，脸色却不变，道：“史大人，你好歹是郡守安排下来的人，我自然是不敢杀你！”
  “可是，有的人敢！”柳千珏说着对周勃通做了一个拔刀的手势。
  可怜史大颗前一刻还在惦记着隔壁县的大胸脯寡妇，幻想着能与她尽半生风流，转眼间却又只能让她继续守寡了。
  周勃通将刀上的血迹擦净还给伍武开，道：“刚才情况紧急，还请兄弟不要怪罪！”说罢踢了一脚脸上还带着不甘的史大颗，骂道：“千哥不杀你，老子来杀！反正老子已经是个死囚了，杀了你你还能让你那郡守再给老子判个死罪不成？”
  死囚也好，官差也罢，都是在刀口上讨过日子的，更何况身处乱世，死个人对他们来说跟死个鸡没什么区别。只是百来个平民却是吓坏了，一个个呆坐在原地，生怕柳千珏杀了自己灭口，胆子小的更是腿已经抖成了筛子。
  柳千珏目光从众人身上一一划过，最后从怀里摸出一串钥匙走向死囚，一个一个亲手替他们打开枷锁，道：“好了，现在大家都是自由身了，该干嘛干嘛去，总比白白死在皇陵里好！大家就此别过，以后有缘再见！”
  死囚们面面相觑，却是谁都没有动。
  柳千珏挥手道：“大家都走吧，不必有顾虑！”
  “谁爱走谁走，反正老子是不走了！老子这条命是千哥救的，以后就跟着千哥了！”周勃通忽然跪倒在地，恨声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们能逃到哪里去呢？逃到哪里还不是个死！千哥，您的大恩大德，我们铭记在心。如今，你放走我们，朝廷必会怪罪，你回去也是死路一条。不如，不如你索性带领大伙儿反了吧！即便落草为寇，也胜过去潼临山送死！”。
  万事开头难，有人开了头，就有人响应。
  “是啊，千哥，我们大部分人都是孤家寡人，去哪都不如跟着你，好歹有兄弟们做个照应，就是死了也不寂寞！”
  “对，千哥，大人派我们一起押送徭役，如今史大颗死了，我们即便回去，也难逃其咎，不如跟着你一起，我们打回凤灵县！”
  “阿珏，这几位兄弟说得对，我们就算回去，也落得个潜逃的罪名，还会连累了家人。不如我们一起反了打回去，或许还是一条生路！”
  柳千珏攥了攥拳，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朗声道：“好！各位都是有血性的汉子！都是我柳千珏的好兄弟！现今，朝廷昏庸无道，奸贼赵吉祥把持朝政，害得民不聊生、饿殍遍野，天下群雄纷纷揭竿而起。既然大伙儿信得过我，咱们就扯起反旗，反正横竖都是一死，还不如轰轰烈烈去打天下，将来如若真的事成，大家同为开国元勋，共享荣华富贵！”
  周勃通大笑道：“既然已经决定了，千哥，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做？”
  柳千珏道：“我们这点人还是太少，当务之急是要先集结人马，锻造兵器，否则遇到朝廷的兵马只有败！据我了解，山下的仙女村，俱是六国遗民，对大秦朝廷有亡国之仇，我们可以先去那里，招收人马，积少成多，再谈图谋天下！”
  夜，有月，圆月，月明星稀。
  柳千珏蹲在树下，嘴里叼着一片树叶，道：“想好了？”
  那人的身影完全被树影淹没，只能听到嗓音低沉：“想好了！”他接着道：“我本就是一个山野村夫，流落至此，蒙千哥照顾，得了这份差事，跟兄弟们混了两年，却还是忘不掉以前一人一屋一块田的日子。现在千哥你决定起事，接下来必定是征战连连，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
  “好，既然兄弟你决定了，我也不强求！现在就走？”
  “对！聚是缘，散也是缘，以后有缘总会再见的！”那人说着已经借着月光走向远处。
  柳千珏嚼碎树叶正准备重新摘过，却看见那人转身，笑容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灿烂。
  “千哥，有一件事我一直瞒着你！”
  “什么事？”
  “我本不姓伍，也不叫武开！”
  “那你叫什么？”
  “我原本姓卢，常在山野田间劳作，所以乡亲们都叫我卢劳野！”
  ......
  多年以后，柳千珏直到登上了帝位，还是忘不了月光下那个灿烂的笑容，他不知道在远方的山村，一首童谣已被传唱了十年：“卢家有俊郎，此生当体面。武开山中坐，愁云不挂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