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国的时候，戚老汉觉得家还在，就够了；家破的时候，戚老汉觉得自己靠着从小跟着父亲爷爷耳濡目染学来的经商手段，还是可以东山再起的，最不济凭着自己读了几十年圣贤书，去谋个教书先生的差事养家糊口也是没问题的；直到举国焚书的时候，戚老汉真正的是哀莫大于心死，秦皇帝不仅断了天下读书人的后路，也断了他戚老汉的活路。
  没了国，没了家，也没了书可读的戚老汉变卖了家里仅剩的那座宅子，带着妻儿离开了家乡。祖祖辈辈都生在定陶，死在定陶，戚老汉自己也生在定陶，只可惜没有脸面再死在这里了。
  十年前的仙女峰别说仙女，连个人影都没有。
  直到大秦兵锋所指灭了六国，六国遗民四散逃难，在这里越聚越多，后来才慢慢变成了村子。或许是为了忘记亡国之痛，他们给村子起名叫“仙女村”。戚老汉也是在那一年到了仙女村的。
  那一年，戚老汉已知天命。
  深知“出门在外，财不外露”道理的戚老汉才亦不敢外露，把钱藏在了怀里，夫子却是葬在了心里。
  好在年少时读了不少圣贤书，“心中有圣人，手下无闲事”的戚老汉从小便帮着父亲操持家里的生意，也跟着家中的厮役做过苦力，家境虽强实自己却没变成游手好闲的膏粱子弟。在仙女村不多久，便靠着自己的双手给自家开出了一片薄田，盖起了几间破房勉强度日，也无风雨也无晴。
  三年后，戚老汉那跟他同富贵也共患难的媳妇给他添了个女儿，这时候戚老汉才觉得仙女村有了点仙女的样子。
  ......
  只有在想起女儿的时候，戚老汉那已经缺了门牙的嘴才会弯出一点弧度。
  近年来蹭了邻居不少酒喝甚至连酿酒技艺都学会了的戚老汉酒量却是始终不见长，一瓢劣酒下肚，眼睛就开始花了起来，他看着眼前人影越聚越多甚至隐隐听见了许多铁器碰撞的声音，喃喃道：“老了，真是容易醉啊！”话音未落头一歪便睡倒过去。
  醉了的戚老汉似乎已经忘了七年前女儿出生那天，自己从邻居家买回酒之后便是只喝了第一杯便醉倒在地不省人事。从那之后直到现在，戚老汉的酒量也只长到了如今这一瓢。也亏得他酒量奇差，否则再好脾气的邻居被蹭了这么多年酒也早该跳起来骂娘了。
  ......
  柳千珏进入山洞的时候刚好看见戚老汉歪头倒地这一幕。
  任天行和苟龙象站在一边，看了看戚老汉，又看了看柳千珏，他们早已习惯了什么事都让柳千珏做主。
  其余的官差和死囚们却是死死地盯着戚老汉脚边的木桶，眼睛像生了根一样舍不得离开。平日里养尊处优顿顿少不了酒肉的官老爷因为这趟差事已经有半个月没碰过酒水，此时闻见了一些酒味儿，简直比见着了个水灵灵的婆娘还要开心。
  在号称“稚童尚可饮三杯”的大秦，要是哪个爷们没个酒瘾，只怕会被人笑话死。
  柳千珏看着倒地的戚老汉，双手下意识地拢进袖子，袖子里有临行前玉无双给他的一块锦帕，锦帕里包着十两黄金。他还记得离家前一夜玉无双从床边的一块青砖下取出这块锦帕时，对着自己道：“相公，这里有十两黄金，是我三年前嫁给你时带来的，你也别怪我瞒着你。现在我把它交给你了，你这趟出行该是用得上了！”
  “他娘的，老子关了大半年，嘴里快淡出个鸟来了！这趟去修个皇陵，也不晓得还能不能活着回来了，今儿这酒，我周勃通就是死也要喝个痛快！千哥，你可别再拦着兄弟了！”周勃通说着人已经扑向了戚老汉的酒桶。
  柳千珏收回思绪，忙上前拉住周勃通，道：“兄弟，你别急！酒呢，肯定有你一口，人人都有份！不够的话再让这老汉回去拿便是，不管喝多少，都算我的！但是呢，怎么着也得让各位大人先喝对不对？他们一路护送咱们多辛苦！”
  “来，任天行！把酒给兄弟们分下去！”柳千珏指着还没打开的木桶道，“苟龙象，你把另外那桶也给乡亲们分了。酒不多，大家都少喝点先解解馋，等这老汉一醒，我便让他再回去拿，反正这雨这么大也走不了，今儿我柳千珏就保管大家都喝够！”
  酒是劣酒，但劣酒毕竟也是酒。对这些喝了大半个月露水的大老爷们而言，别说劣酒，就算是酒糟估计也会馋得流口水。
  自古以来，男人们聊天无非就是聊女人，比谁见过的漂亮女子多，比谁摸过的胸脯大；喝多了胆儿壮了就聊天下，聊政事，仗着酒劲吹一通“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百来个糙汉子一人半口，勉强打发了肚子里的酒虫。酒不足饭尚饱的一行人便都围在了山洞里休息。现在他们都还没醉，所以他们聊的话题都离不开女人。
  “嘿，前两天老子去撒尿的时候，碰着个洗衣服的小娘子，那身段儿，啧！”
  “你就吹吧史大颗，去年你还说在隔壁县见了个胸脯比你脑袋还大的寡妇。怎么着，敢情这种女子全让你给碰见了？”
  “哎，要我说啊，老子我还是喜欢腰肢细一点儿的，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
  “纤纤细腰，不足盈盈一握！”
  “对对对，就是这句！还是伍武开你懂得多！”
  ......
  大秦儿郎，好酒重武。
  南村有稚童，尚可饮三杯，尚可骑烈马，尚可挽轻弓。
  戚老汉当如何？
  戚老汉挑酒一担，
  戚老汉饮酒一瓢，
  戚老汉梦回大齐见夫子，
  戚老汉于仙女峰梦仙女。
  戚老汉人已醉，
  戚老汉酒已空。
  柳千珏看着地上两只倒扣着也流不出一滴酒的酒桶，揉了揉额头，无奈上前摇着戚老汉，道：“老人家，老人家，快醒醒！起来做生意了！”
  生意！
  生在生意人家，长在生意人家，做了一辈子生意的戚老汉朦胧中听见这两个字，也顾不上与孔夫子相会，忙睁开眼睛，迷糊道：“客官，酒，老朽这里有自家酿的好酒......”
  酒量差睡意也浅的戚老汉说着手便朝身侧抓去，他记得自己醉倒前桶是放在这里的。许久，戚老汉才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脸上写满“尴尬”的中年男人，茫然道：
  “客官，我的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