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黄是一条狗，阿黄来自乡下。
  城里人养宠物起的名字都风雅得很，有叫“媚娘”的猫，有叫“白灵”的鸟，还有叫“思郎”的狗，也不知道这些个大小姐俏媳妇心里思念的是个什么样的郎。
  阿黄算不上一只宠物，阿黄是给柳千珏看家护院的好朋友，它的祖上也都是干这个的，“阿黄”这个名字也是从祖上传下来的。阿黄一家三代都是黄狗，唯独到了它这里成了一只杂毛狗。
  柳千珏不在家里的时候，阿黄跟玉无双最亲。
  柳千珏押着徭役出了城后，阿黄也偷偷地跟了出来，这是它第一次出远门。
  ......
  充当斥候的阿黄扑倒在柳千珏怀里的时候，柳千珏才回过神来。他揉了揉阿黄并不柔顺的毛发，目光望向身后的死囚们，准确地说，是望向其中的一个。
  有些事，做了，是得有回报的。有些命，救了，是要收到自己手里的。
  柳千珏换成吊儿郎当的柳老三模样，走到那个一脸虬须的死囚面前，道：“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被柳千珏救下一命的死囚回道：“大哥，在下周勃通！大哥救了周勃通一命，以后周勃通这条命就是大哥的！”
  “大哥”和“大人”是有区别的！
  柳千珏明白。
  周勃通也明白。
  “嗨，都是自家兄弟，老周你说这就见外了！”柳千珏正准备拍拍周勃通的肩膀，抬起手后却意识到自己隔着枷锁根本拍不到，一时拍也不是，放下也不是，饶是以柳千珏的厚脸皮也不禁赧颜。最后还是周勃通费力地倾着身子与他击了个掌才算了事。
  ......
  有群山俊秀，是为仙女峰。
  有夫子讲学于此，姓孔名丘字仲尼。
  大雨骤至。
  大雨且连绵。
  有村夫避雨此山，凤灵县衙役柳老三。
  原本景色秀美的仙女峰因为这场连绵大雨变得更加朦胧氤氲，若是有文人墨客来此，只怕是少不了“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这样的传世名句了。只可惜柳老三的三百人俱是些没读过书的糙汉子。
  山路泥泞。
  死囚们若是有一人摔倒，便会是一整串齐齐倒地，随后便是各种不堪入耳的怒骂声，官差骂死囚，死囚骂老天爷，老天爷没得骂便只能把雨下得更大了。
  柳千珏看着互相搀扶的人群，无奈道：“任天行，我看前面有个山洞，你带大家进去避避雨！”
  任天行也不废话，招呼苟龙象带着徭役们陆陆续续进了山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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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秦秦皇帝一直是个毁誉参半的人，他活着的时候，天威煌煌，人们只敢称赞他“千古一帝”，“虽四三皇、六五帝，曾不足比隆也”，“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只有当他死后，坊间才开始传出一些“秦皇帝怀贪鄙之心，行自奋之志”“以暴虐为天下始”之类的言语，他们咒骂秦皇帝是暴君，他们说秦皇帝的死是罪有应得。
  他们都不明白有一句话叫“罪在当代，功在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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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秦王朝于天下设三十六郡，最富饶是会稽，最风流是琅琊，战事最重是雁门，权柄最大是内史，内史以北是上郡，大秦最悲——是上郡，这里是上将军蒙毅和公子秦苏辞世的地方，这里也是帝国覆灭的起点。
  砀郡是余下三十一郡中最普通的一个，既不十分富饶，也称不上穷困，没什么广为流传的风流韵事，也没有连年的战火，它实在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砀郡有一座不太普通的县城，叫做定陶县，自春秋起，这里便是中原地区的水陆要道，后世誉为“天下之中”。
  戚老汉是土生土长的定陶人，祖祖辈辈都生在定陶，死在定陶。戚老汉还是孩子的时候，六国犹在，废王也在，因为孔夫子的缘故，大齐推崇儒学，文风鼎盛数百年，天天都有从外地来大齐求学的，也有从大齐出去外地讲学的。姓戚的老太公有点经商的头脑，懂得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道理，靠着大齐的文风和定陶的水陆之便，攒下了一份不大不小的家业，若是用心经营、不沾黄赌毒的话，富个三代是没有问题的。戚老太公百年之后，他的儿子接手了这份家业，虽没有自己老爹白手起家的经商头脑，但胜在勤恳，事事亲力亲为，倒也没有出现常人口中的“守业更比创业难”的悲剧。
  戚老汉还小的时候，老爹就告诉他：“你爷爷拼了一辈子，走的时候给爹留下了这么份还算丰厚的家产。爹呢，没有你爷爷的本事，想来是没办法再把咱们戚家的家业做大了。”
  “不过，你也不必担心，爹就算再没本事，到时候交到你手里的也是一个够你衣食无忧的戚家！”
  只是那时候的戚老汉日子过得还算强实，脑子里也整天装的是孔夫子的子曰，压根不晓得老爹说的是什么个意思。
  ......
  戚老汉给自己舀了一瓢酒，看着眼前的雨帘，喃喃道：“衣食无忧倒也是衣食无忧，可是老爹你没告诉我只能无忧半辈子啊！”
  戚老汉当下实在是忧郁得紧。他一口灌下那一瓢自己酿的劣酒，习惯性地咂着嘴巴，又想起了很多往事，他想起了老爹临终前说自己总算是没给父亲丢脸，想起了自己刚娶妻时的意气风发和她的温婉羞怯，想起了秦兵破城时街坊们的惶恐，想起了那小小的百夫长带人来自家夺取财物时趾高气扬的模样，想起了秦皇帝下令焚书时整个旧齐上空的哀声。
  那场战争一直持续了数年，临淄城破的时候，戚老汉没了国，他并不觉得如何悲愤，也没想过以后的天下会怎样，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百姓，家还在，那就够了；秦兵百夫长带兵上门的时候，戚老汉没了家，祖辈交给自己的家业到了自己手上被弄丢了，他觉得很愧对先辈，后来又想想毕竟老婆和孩子都还在，他也就稍微安心了一些；直到秦皇帝下令举国焚毁儒学典籍时，戚老汉才真正地慌了，他不懂什么帝王权术，他只是一个读了几十年书的读书人，他想不明白秦皇帝为什么要断了天下读书人的后路，漫天的火光中，戚老汉好像听见了许多人的哭声，他觉得这应该是自己这辈子听过的最悲的声音。
  往后的许多年，直到戚老汉入了黄土，他也没有恨过齐王，不恨他未能守住国门；他没有恨过那个百夫长，不恨他让自己丢了家业；他只恨秦皇帝，不恨他的战争，只恨他让自己再也没听过一句子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