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身如琉璃心作愿 望君长安 (三)
作者:
白清平 更新:2021-06-12 07:40 字数:5350
正于琉雨施鸢胡思乱想之际,忽听那独角蟒龙‘呜——’的一腔哀嚎,却只见风灵碧手挽玉箫,轻按唇底,箫声呜然哀切,如诉慕歌,如悼挽殇,霎时,万千白光犹如天罗地网一般,自洞箫的发音处源源流出,连绵不绝。
白光层层叠叠的笼覆于独角蟒龙的身上,割入进了它透明的护身鳞片之内,登时鲜血如洗,将个晶水白龙一刹而染沐成了赤红丹龙。白光未止,依然丝丝缕缕的包裹向那蟒龙,似是春蚕织茧一般,把它团团围困在了一片灼目光华之中。
独角蟒龙四面碰壁,直撞得遍体鳞伤,仰头朝天一声呜咽,不顾这钻心入骨的凌剐之痛,拼尽了浑身的劲力,破茧而出,狂怒一吼,一颗灿芒莹润的水晶珠子由那蟒龙口中吐出,‘哗——’,爆裂于当空,炸开作了半天晶莹剔透的银凌霜花。蟒龙的身形亦随着水晶珠子凝为攒星,渐自散化。
风灵碧喝道:“不好!”急回身抱了琉雨施鸢,便欲腾空飞离,不想那蟒龙所化的银光攒星忽一膨而幻化为了一面隔天铺展的水光结界,蓦然封印住了所有出山的穿行路径。
琉雨施鸢叹道:“唉,这龙老爷也是一个暴脾气的主!你说说,留得青山在,不愁他没柴烧呀,可你自爆了内丹这是玩啥?同归于尽?顶多也就是把我们留困在了山里边,不值当啊!”
风灵碧惋惜道:“我本欲放它一条生路,可惜这灵物宁死也不屈从于人,只不知它在这山中修习了多长时间,如此平白的为我所伤,却亦是罪过了呀!”
琉雨施鸢理解道:“天生地养的灵物嘛,都总有一些蔑世傲气的。人们常说,有宝之地,必会有灵兽守之。却不知这独角蟒龙所守护的是什么宝贝?咦,反正我们被困在这结界之中也出不去了,那不如一起来寻宝?说不定还会因祸得福,由此而横发一笔大财呢!”
风灵碧笑道:“你倒心胸开阔,不生烦恼。”
琉雨施鸢狡黠一笑,道:“为什么要自寻烦闷?每件事情的发生都是有两方面的,一方是好,一方是不好,既然我可以自己选择,那为何还要选择看到不好的那一方呢?人固有一生,或自得其乐,或自寻苦恼,得逍遥时且逍遥,千金诸侯换不来一樽开怀的酒!”
天色渐黑,星起九霄,月半如钩。
两人寻得了一个灌丛掩映的溶岩山洞住下,这次,琉雨施鸢没有偷懒,拾来了柴草,再由风灵碧点燃篝火,烧食充饥。
拿软软的干草给琉雨施鸢铺好床铺后,风灵碧便盘膝坐于了洞口的篝火处,宁神入定。
琉雨施鸢斜躺在草床上,无聊的叫唤道:“风灵碧风灵碧风灵碧~~风灵碧?风——灵碧哥哥!”
风灵碧这才回头,莞尔道:“鸢儿何事?”
琉雨施鸢探头道:“我睡不着。在钟山时,烛九阴总是会弹箜篌哄我睡觉,那,你唱歌给我听好不好?”
风灵碧轻笑:“改吹箫可以么?”
琉雨施鸢点头道:“嗯,今日大战蟒龙时,你吹的就很好听。你那箫棒倒也精致,和你的雪麒麟一样的贵气。哼,同样是做将军,为什么你就能分到那么好的坐骑,而我便只能拿一匹老马充数?”
风灵碧温笑道:“我的‘沉珂’可不是军中分配的,那麒麟自幼便为我所养,是我带去的。”
琉雨施鸢言道:“我说呢,原来如此。它叫‘沉珂’?真好听!”
风灵碧手拂玉箫,道:“这支‘无邪’是七哥做给我的。他说,思之无邪,天地容心。”
琉雨施鸢咂摸道:“心中没有了执念欲望,那便是天大地大,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嗯,少君大人说的有道理。可是,世人谁又能没有欲望呢?放得下的,那还叫执念么?”
风灵碧执箫缓吹着,悠扬挽风,粼粼荡荡的,仿佛小妹对情郎婉转矜持的倾诉衷肠,又仿佛母亲对婴孩温柔眷恋的摇篮哼曲,千回百转,动人心弦。
琉雨施鸢一时愣住,这曲子她听过的!
羽渊上,她迷迷糊糊地睡梦中,听到的,便是这首曲子,只不过,那时弹的是锦瑟。
忽然之间,斜阳下的那一抹淡黄骤而又回到了她的眼前,映至了她的心头。多么相似的画面呵!当日,他潇洒的揽瑟于霞飞似火的羽渊洞崖间,她初识,却不谙,只记得那散落了一地的琉璃影子,灿烂的璀如霓裳,不可逼视。今时,他依旧坐在那洞口,赤红的篝火映得他的脸颊微洇朱润,就像,那天羽渊半天上的夕日霞火,灼得她眼疼。
琉雨施鸢俯身,伸手,轻触了一触这斜映于地的长长的篝火下的琉璃影子,影子没有温度,但,它是真实的,她触手可及。
她思了他一千五百年,盼了他一千五百年,每一年,都是一幅她精心画作的既无神韵也不写实的丹青画像,贮藏在钟山闲者居内,堆砌成山,被她小心地珍视着。却不曾想,一千五百年后,当她再一次的遇到他时,竟然是相逢陌路,天涯故人,遇君不识君。东海之上,她以三百天雷伤他一身,终究是恩将仇报,负了他当年白於山相救之恩缘,唉,悔不该呀!
非折说她是在吃醋,吃水琳陌的醋,琉雨施鸢不明白,水琳陌她家是卖醋的?也没听人说水神在外边还搞着副业做买卖呀!
辛黎老气横秋的演讲出了一番颇有道理的达者之论:“情敌是什么?那不是要你一听就发怵、一见就头疼的大人物,而是无趣平庸生活的一剂调味品,让你死寂的生活一下子活起来的波澜风浪,嗯,有挑战才会有动力嘛!”
琉雨施鸢深以为然,遂决定,大方一点,以后再不会和风灵碧计较这些了,鸡毛蒜皮的,惹得她大动肝火,多不值当。
一曲既收,余音未止。
她歪头,浅声问道:“你,去过羽渊么?”
风灵碧闻言一怔,既而,轻答道:“我母亲便葬在那里。每年母亲的忌日,我都会带上她生前最爱的那张‘相思’锦瑟,抚给她听。‘相思’锦瑟独配‘相思曲’,便是刚刚我所吹奏的那首曲子。”
琉雨施鸢痴痴道:“相思曲……”
风灵碧抬眸望月,道:“那是父亲为母亲谱写的,也是他亲手教母亲在‘相思’瑟上弹奏的。九天回日浴甘渊兮,长相思,上穷碧落未生恨兮,下黄泉,不负卿卿,一许流年。”
这一夜,琉雨施鸢一会儿羽渊落日,一会儿相思赋曲,篝火印着长箫,黄泉追着碧落,乱七八糟的,都一齐闯入了她的梦境当中。最后,所有破碎的梦拼织在一起,终凝结作了一片琉璃色的影子,恍恍惚惚的,投映在她的世界里,将她从头到脚的笼罩了起来,包裹的严严实实,她是一只茧中的蝶,却不舍破茧,未见涅槃,不成蝶。
长长的一场南柯大梦醒来,却早已是日上三竿,巳时过半了。
琉雨施鸢抬手遮住了刺眼的阳光,忽想起了什么,猛的坐起身来,张望而去,见风灵碧依然还守在洞口外面,没有像羽渊那次不翼而飞了,遂安心躺下,继续赖床。
“阿雨,再睡,你就真成猪啦!懒成这样,尽剩下睡和吃了,还什么家务也不会做,若是再不保持好身材的话,肥头大耳的,以后可怎么嫁得出去!”辛黎苦口婆心的唠叨从天而降。
琉雨施鸢惊讶道:“这里不是被结界封印住了么,你们是如何进来的?难道,我还在睡梦中未能醒来?能梦到黎唠叨,天呀,那可真是一个噩梦了!”
辛黎抱怨道:“什么梦不梦的,你睡糊涂啦?是中容少君挥鞭破开了那结界。唉,我们白白的担心了你一宿呢,没想到你倒好,都睡成汤锅里的滚猪头了!没心没肺!”
琉雨施鸢双手搭上非折的肩膀,叹息道:“非小弟,也不记得小时候你姐这么的碎嘴子呀,这越长大怎么就越唠叨了呢?”
非折道:“年纪大了都这样,可以理解!我姐这才哪到哪呀,你见过那上了年纪的老太太骂街么,那才叫做把语言艺术发挥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哩,人家能仨时辰骂得都不带有一句重复的,不用喝水,不会卡壳,舌战群儒算什么,唾沫星子淹死人,这才是传奇呢!”
辛黎嘟囔道:“嫌我唠叨,你们事事做的都能顺了我的眼,我还会唠叨么,我这是恨铁不成钢,白操心了!”
屏翳自山洞外探头进来,催道:“不是说好了今日开张大吉的么,雨老大,你再赖着不走,咱们就不用摆摊了,该收摊啦!”
在多方虎视眈眈的监督下,琉雨施鸢不得不麻利起身,结束了还没来得及开始的起床气,哈欠连天,鸭子一样摇摇摆摆的走出了山洞,朝着方圆百里之内唯一的那个神庙镇的集市方向行去。
容岐走在最后,回望着这座灵气爆满得几欲溢出的无名野岭,这山,这水,这结界,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石,都无不弥漫着那个人的气息,那个他朝思暮念想见却不敢见、无脸再相见的前世故人。至此,他确定,那人就在这里,在这三十三重芥子天之中。为什么是在这里呢,难道,那人是为了躲他,躲开他这个毫不讨人喜欢的惹事麻烦的‘小狼崽子’?
他顿时黯然,默了片刻,转身离去,
神庙镇大集上,琉雨施鸢摆好了架势,抱拳呼道:“南来的北往的,老少爷们大爷大妈们,各位大哥大姐、叔叔婶婶、大伯子小姨子,在下钟雨,家居石头山石头谷石头镇石头屯的村东头。俺们屯闹饥荒,不得已,只能是拖家带口的来到这神庙镇投亲戚,可谁曾想,到了这里才知道,我那亲戚他早死了。如今正是车到山前他无有路,船到桥头他欲翻舟呀!为了筹齐回乡的盘缠,无奈何我们兄妹八人只得来此开场卖艺。您各位,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可怜可怜我们这群无家可归的孩子们吧,我钟雨在此给大家作揖了!”
围观的人们一阵唿哨。
白宣在背后小声问道:“词儿还挺熟!雨丫头,你不会以前就是干这个的吧?不过,怎么又成‘中雨’了?你还大雨、暴雨呢!”
琉雨施鸢悄声回道:“就这几句话,我都背一路了,当然熟!小翳写的,他非要写无钱葬父,这不是咒烛九阴么,所以我就改成现在这样了,是不是不够惨?——对了,你一会儿上台也要弄个假名字,要不然回去后让人知道了施雨司举部穷的都上街卖艺去喽,岂不是会叫人家笑掉了大牙!那我施雨司的威信何在!”
第一个上阵的是飞廉的胸口碎大石。但见他解开衣衫露出胸膛,平躺于地,那小身板,根根肋骨依次排开,皆暴于外。非折敲锣,屏翳提锤上场,斗大的青石油锤足有百斤,屏翳抻了抻肩膀,抡圆了胳膊,‘咚——’!上来就是一锤!
围观的众人急闭目唏嘘:“唉,可惜了,好好的一孩子,为了点钱,便这样把命给搭进去了!就那瘦的跟个鸡崽子似的,哪禁得起这么一锤来!”
艺场一旁,琉雨施鸢亦急得抓耳挠腮,压低了声音提醒道:“小翳笨廉,胸口碎大石,石呢?你们这是油锤碎大胸呀!”
屏翳摇头,连叫‘失误’,刚才太紧张,道具没上全,落了一个环节。
飞廉爬起,拍了拍胸口上的土渍,憨憨一笑,道:“忘记放大石了,各位乡亲,对不住,对不住!”
众人喜道:“小伙子,你没死?谢天谢地了!”继而一通鼓掌叫好,起伏不绝。
琉雨施鸢上场,道:“诸位,刚刚我飞廉兄长给大家表演了精彩绝伦的金钟罩铁布衫的独家功夫,此时,由小妹我来为大家表演下一项绝技——蛇钻火圈,献丑了!”
风灵碧上场,扬手祭出一环红焰火圈,琉雨施鸢手持辛黎化作的赤练小蛇,飞蛇起舞,跃过火圈,纹丝未伤。台下众人连连叫好。风灵碧拂袖,数十环离火焰圈凭空现出。琉雨施鸢凌身作舞,灵巧的穿梭于流华潋滟的火光之中,舞姿婆娑,衣带翻飞,煞是好看。众人又是一阵沸腾,欢呼不已。
非折看准时机,急兜起袍子,下台索赏。
白宣眯着眼睛评价道:“雨丫头不适合跳舞,腰也太硬了些,这不跟耍门板一样么!”
屏翳疑道:“老大有适合干的事情?她那纯粹就是百无一用嘛!”
‘当——’!一大汉猝不及防的偷袭一脚,踹翻了正在谢赏的非折,将那怀中的钱财刀币撒了个哗啦底儿掉。大汉横腔高喝道:“谁是这里的班主?没有我们南爷的许可,谁敢在此摆摊,活得不耐烦了是不!”
围观众人见是当地泼皮前来寻茬欺生,遂急一哄而散,各自奔去。
琉雨施鸢眼看着到手的银子泡汤了,煮熟的鸭子飞走了,即气不打一处而来,忽又转念一想,这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冤家宜解不宜结,他们初来乍到的,人生地不熟,况且这又是人家的地盘,咬咬牙,忍了吧!
她上前,笑迎道:“这位大爷,小人等是初来贵宝地,不识规矩,不到之处,还望您提点一二!”
大汉见她态度恭谨,也便收了一收霸气,道:“算你这丫头有见识,知道我们南孤辰南爷他老人家不好惹,一会儿南爷来了,你们一个个的都长点眼色!兴许逗他老人家一开心,还能赏你们一口饭吃,让你们继续留在此地卖艺,少收一些占街钱呢!”
正说着,忽闻又一大汉呼道:“南爷到!”
众人抬头,只见一身着淡蓝青衣的摇扇青年抬首阔步的悠然走来。
一众大汉皆一脸谄笑的躬身迎道:“南爷辛苦!”
摇扇青年哼了一声,垂眼一瞥,懒懒道:“这几个就是擅自占街卖艺的人?胆儿够肥的呀!”
琉雨施鸢嘿嘿笑道:“南爷恕罪!小人不识规矩,不知这大街也不是白占的,实在惭愧!”
那南孤辰南爷微一点头,打量道:“你这小妮儿不错,还有些个眼色呢!既如此,那便——”
“南爷,他们就是那天占了咱们的昊天庙、将小的们轰赶出去的外乡人!”南孤辰身后的一汉子指着屏翳飞廉兀然叫道。
南孤辰蓦地大怒,喝道:“你爷爷的噔嘣啐,好大的胆子!敢搂虎须、揪虎牙、在老虎的屁股上拔毛撒尿哇,反了你们啦!南爷我那天只是出去吃了顿饭的功夫,你们就把我的老巢给抄了,让爷我露宿街头,跟个要饭的似的!此仇不报,更待何时!来人,抄家伙,给我砸!”
琉雨施鸢见是冤家路窄,遇着寻仇的砸场子来了,看来,今日是免不了一场厮杀恶斗了,便急找向了他们的‘打架顶梁柱’——容岐。咦,人呢?唉,不靠谱,平时一脸严肃的大神相,关键时刻用着他了,嘿,他倒是机灵,脚底抹油,只顾自己的逃得没有了踪影,这剩下他们几个怎么办,跑路逃命还不叫上大家一块跑,太不仗义了!
风灵碧屏翳等人将琉雨施鸢护于身后,准备应战,白宣将自己藏于琉雨施鸢的身后,准备寻找肉盾,琉雨施鸢将腿筋抻直,准备一会儿逃跑的时候不抽筋。
一切准备就绪。
只见那汉子们手中掌腕粗的大棍即欲迎面砸上,千钧一发之际,忽听一人威然喝道:“大胆,光天化日之下,谁敢无故行凶,没有王法了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