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作者:白孤生      更新:2021-06-12 00:56      字数:3359
  谢忱山一手遮住赵客松的眼,嗓音带着难得的柔意。
  “好孩子,莫看。”
  脸色苍白,身形瘦削的少年颤抖着,掰着谢忱山遮在他眼前的手,声音沙哑地说道:“大师,求您了,我要看……”
  他的声音虽轻,却刻着满满的仇恨。
  谢忱山沉默了片刻,移开了手。
  赵客松的眼前传来亮光,逼得他微微眯眼,然后细看去。
  那地上瘫软着一具死状恐怖的尸体。
  谢忱山下手之狠戾,有些时候全不像是个该以慈悲为怀的佛修。
  尸体仿佛是浑身的骨头都被一寸、一寸捏碎了般,软得像是堆积的棉花,合在一处,仿佛是肉泥。
  扭曲诡异的模样,让赵客松反胃。
  可他忍住了那种抽搐的恶感,瞪大了双眼,死死地看着那烂泥的样子。
  像是要一点、一点地刻画进眼中。
  好半晌,赵客松才泄劲了一身力气,摇摇欲坠。谢忱山伸手扶住他的肩膀,少年感受到半是熟悉半是陌生的气息,整一月的恐惧、绝望、痛苦才猛地爆发出来。
  赵客松抱着谢忱山的袖子嚎啕大哭。
  这人刚没哭上两句,许是悲痛过度,赵客松一口血喷了出来,晕倒在谢忱山的怀里。
  悲痛……
  谢忱山伸手探了探他体内的禁制与脉络各处。
  赵客松体内的禁制完好无损。
  他给小孩喂了丹药,扶着他在床榻躺下。
  又在他身边低低颂念几遍佛经,直到赵客松紧皱的眉心散去,这才站起身来,随手布下几个法阵,漫步走了出去。
  “有,他的气息。”
  站在门外的魔尊道。
  谢忱山颔首。
  毕竟这里,是赵家。
  谢忱山望着这在一年前温馨、此刻稍显残破的宅院,在这其中嗅闻到了些许不祥的味道。
  魔尊道:“裂缝,出现过。”
  他幻化出了一面黑漆漆的镜子。
  那镜子看起来无甚紧要,就好似是多长了一只眼睛刻画在顶部。在他举着缓缓移动的时候,那镜面上如云雾袅袅变幻,不多时便有生动的画面浮现出来。
  谢忱山看着那一幕幕妖魔相残,以及一闪而过的莫柳川携赵客松偷入赵家的画面,面沉如水。
  莫柳川是在妖魔残杀赵家人的时候出现的……以他的修为,就算不能与之相较,可身后站着丹阳派,只消发出去传信,赵家怎么都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谢忱山漫步在这破落的宅院,一处处扫过去,血迹斑斑,久久不散的腥臭味令人发厌。
  魔尊似是有些不解。
  “为何?”
  他说得很简单。
  谢忱山却是明了他的意思。
  他是在问,莫柳川去哪里都可以,为何要带着赵客松回赵家?
  谢忱山淡淡说道:“虽然那孩子酒后失言,但是他身上有我下的禁制,除非是我解开,又或者是用旁门左道刺激他,才有可能冲破限制……如此想来,莫柳川便是明知赵家出了事,还领着那孩子回来亲眼看着……”
  又或者是更为残暴,亲眼迫着那孩子目睹妖魔啃噬着至亲至爱之人!
  谢忱山眉头微动,像是感知到了什么,冲着魔尊摇摇头。
  “不是敌人。”
  云雾飘来,散去落花。
  蓦然有位老者站在他们的面前。
  “刘问天。”
  刘问天胡子花白,看起来与寻常人间老者并无差别,可他已经有五百九十三岁,乃是大智若愚、后发先至的典范。
  谢忱山很不客气地叫着老者的名字。
  “我把人送到你那里,你便是这样护着的?”
  老者苦笑连连,他和谢忱山乃是忘年交,当初谢忱山之所以会把孩子送往丹阳派,也是出于丹阳派有刘问天在,这才如此行事。
  “那孩子的身体……”老者面露焦急,问得有些隐晦。
  谢忱山敛眉:“我下的禁制,随便一个阿猫阿狗就能破得了吗?”
  刘问天叹了口气。
  那便好,那便好。
  “莫柳川……罢了,你把他的尸体交给我便是。”
  刘问天显然知道自己小友的脾性。
  谢忱山让开路来。
  刘问天一眼看见地上那尸体模样,忍不住摇头,长袖一甩,便收了起来。随即大步入了屋内,去探赵客松的情况。
  良久,他重出来。
  “这个,你待他醒来,再交给他。”
  刘问天取了一枚镯子,递给了谢忱山。
  谢忱山挑眉看他。
  刘问天苦笑道:“他的天资卓越,原就是可塑之才。只要他还想回来,我自无不可。就算是莫长老想对他动手,可我既然知道了,就不可能任他放肆。然……那孩子还愿意回来吗?”
  刘问天岁数大了,对这些事情看得很透彻。
  就算赵客松醒来之后,对他没有怨怼,可这丹阳派,他却也不一定愿意回来了。
  谢忱山接了过来。
  见刘问天踏出庭院,他忽而淡淡说道:“什么时候?”
  “少说还有百年,小友不必挂心。此事是我有愧于你,丹阳派若有追究,我一并揽下了。”
  刘问天摇头离去。
  他在丹阳派派也是中流砥柱之人物,若不是因为独子,莫长老也未必敢冒如此大险,同时得罪他和谢忱山。
  只是谢忱山所杀之人,乃是丹阳派的八大长老之一莫志河的独子。
  便是丹阳派理亏,可莫志河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谢忱山若有所思,彻底除根的法子倒不是没有。只不过丹阳派那几个老祖宗怕是应当会发现端倪,杀了莫柳川他们不会如何,可莫志河不一样。
  他暂且敛了这份心思,看向魔尊。
  “那孩子的情况有些不大妥当,怕是要在这里暂且歇歇才能赶往洗心宗了。”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魔尊其实已经握着镜子扫了一遍赵府的情况。随即信手散去了镜子的踪迹,看向谢忱山:“不急。”
  谢忱山心里翻了个白眼,面上还是温文尔雅。
  魔尊倒是不急。
  可他急。
  急着离开魔尊的视线,他对腹中存在,已经有了数成把握,知道或许是什么了。
  …
  赵客松在昏睡了两天后才醒来。
  而他醒来后的讲述,也与谢忱山的推测差不离。
  莫柳川胁迫赵客松亲眼看着父母丧命,兄长与新嫂嫂惨死,却愣是强压着他不许去救,活生生逼得他悲痛冲心,吐了几次血。可饶是如此,赵客松体内的禁制仍是不为所动。
  那肆虐的妖魔哪怕是莫柳川也不能直面,倒是后来有附近的修道之人前来清除。
  只是那会莫柳川已经把赵客松关到赵家的暗室去了。
  谢忱山看着面色苍白,仍在抽噎的孩子,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怨我吗?”
  想来如果不是他把赵客松送去丹阳派,或许不会至此。
  赵客松抹了把泪,盘腿坐着,瓮声瓮气地说道:“本来就是我们求着大师把我送去修行,丹阳派除了,除了那厮,师父和师兄师姐们都待我极好。
  “至于,至于家里的人……”
  他忍不住又抽了抽鼻子。
  “假若不是莫柳川骗我下山,挟持到了赵家,我在山上,也得年后才能得到消息了。”
  其实并无差别。
  说这话的时候,赵客松又清醒得仿佛不是他现下的年岁。
  他盘腿坐在床榻上,垂头耷脑的样子极其可怜。
  不过一月之间,万事巨变。
  谢忱山叹了口气,在他的身旁坐下。
  “日后不许吃酒了。”
  赵客松抹了抹眼,小小声应了。
  “你家里人的后事,之前来处理妖魔的修者已经料理了,他们……的衣冠冢就在城外。如果你还想继续修行……”
  谢忱山顿了顿。
  “不嫌弃的话,可以暂且跟在我身旁。”
  这各门各派,谢忱山想要给赵客松寻个去处并不是难事。可这孩子方经过这般的事情,怕是心中已经有了心结。他自然也是把刘问天的镯子给了他,赵客松狠哭了一场,却没有提回去的事情。
  想来也是不愿的。
  “大师!”赵客松猛地埋头,泪眼婆娑地说道,“您不赶我走?”
  谢忱山敛眉,拍了拍他的肩膀:“只是暂时,我毕竟是佛修,虽能指点你少许,但你要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跟着我是不大合适的。”
  尽管谢忱山说了暂时,可他的话无疑是给孤零零的赵客松吃了颗定心丸。
  赵客松拉着谢忱山巴巴了一堆话,这才留意到一直悄无声息站在门口的陌生人,他道:“大师,那位是……”
  谢忱山并无隐瞒。
  “魔。”
  赵客松的脸色登时微变,尽管他立刻低下头,但坐在他身旁的谢忱山还是察觉到那一闪而过的恨意。
  他的家人因着妖魔惨死,尽管有莫柳川见死不救的因果,可到底动手的还是妖魔。
  赵客松会因此对妖魔产生恶感,实属正常。
  他们在刘家暂住了十日。
  期间谢忱山帮着赵客松排解了体内被莫家父子动的手脚,并送他去祭拜家人。
  香烛与纸钱,白与黄,是两道压抑在赵客松心头的巨石。
  魔尊一直不紧不慢地跟在有些远的距离。
  他听着赵客松有些凄厉的哭声。
  就像是吃到了腐烂的肉食,吞下了腥臭的血液。
  他偏头看着站在赵客松身后的佛修,尝到了苦涩的味道。
  红眸微动。
  他的声音淡淡,却在谢忱山的耳边响起。
  “这种,味道,情绪,是什么?”
  魔尊不喜欢。
  似乎曾经也有过这样的一幕。
  小曲儿,淅淅沥沥的雨,香甜的血。
  应当是笑着的,可味道却是一般的苦涩。
  太苦了。
  魔尊仿佛在记忆中翻出来那种苦涩的味道,就连眉心也皱皱的。
  与此同时,谢忱山的声音响起。
  “是伤心与痛苦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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