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作者:白孤生      更新:2021-06-12 00:56      字数:4504
  一团、亦或者一根黑雾猛地弹了出来。
  魔尊不懂。
  如果他是人,现在他便知道最该做的事情,或是安慰,或是无言,总好过在这个时候冷不丁地拍上谢忱山的肩膀。
  那一瞬,从未对魔尊露出锋芒的佛修长发飞扬,下意识灵气化杖,断了那根意欲靠近的触须。
  谢忱山蓦然转身,不自觉往后挪了半步。
  魔尊不痛。
  触须、黑雾,怎么称呼都好,是他本身的一部分,压根就没有痛觉。
  他吞下那溢散出来的黑雾,眼珠子机械地滚动了一下,从一个很微妙的角度在观察着谢忱山。
  那听起来有些奇怪,就好像……皮囊终究只是皮囊,披上人皮,包裹在这层人皮下,也始终是头凶兽魔物,潮湿到有些粘稠的视线紧紧地黏在佛修身上。
  视线宛如实体,令人无法忽视。
  谢忱山留意到魔尊的眼睛,似乎短暂染着一层浅浅的黑。
  不过一瞬,好似踏穿亘古幽暗的可怖悸动同时牵动了谢忱山和魔尊!
  谢忱山脸色苍白,一手用袖袍盖住身前,人已然出现在狐山之上。
  魔尊没有追。
  他站在狐山脚下,僵硬地抬起脖子,眼神极其空洞。
  谢忱山说得没错。
  不管刚才魔尊说的那句话多么、多么动人。
  他都不懂!
  谢忱山迎着魔尊那双血眸,背在身后的手已经掐了诀,非常平静地说道:“魔尊想作甚?”
  魔尊偏了偏头。
  如此,从刚才那刻的冰凉,他好似又活了过来。
  这个动作,是他最新学来的。
  “碰。”
  他吐出这个字。
  谢忱山盯着魔尊瞧了片刻,云淡风轻地说道:“不必,那些都是陈年旧事。”他像是随意地拒绝了魔尊的好意。
  言语之间,似乎不见伤痛。
  “下山后我处置的第一桩便是此事,那伙妖魔悉数死在我的手中,怕是来世也做不了个明白鬼。”
  这也不是假话。
  仇报了,那因果也自然散了。过往的事情不管是被迫也好,隐情也罢,百年岁月匆匆过,早就悉数掩盖在红尘浪中。
  再翻开来,也无甚意义。
  “我的回答,魔尊可还满意?”
  他们之间相隔甚远,可彼此的声音却近得仿佛就在咫尺。
  魔尊,吸溜换了张脸。
  从之前俊美的模样,突然变成了之前的那个普通的书生模样。
  浑身魔气四散,忽然化作看不清模样的黑雾。莫名的威压一瞬间降临妖界,仿佛重锤敲在妖界上空,恣意张狂,放肆到了极致——
  然后整个妖界的妖族,都知道魔尊踏入了妖界。
  谢忱山望着瞬息暗沉下来的天空,心知肚明现在魔尊怕是不知去何处觅食了。
  窸窸窣窣。
  绵长的轻叫声。
  “爷爷,他是谁?”
  “……小点声,魔尊的小情儿吧?”
  “不好看,丑。”
  “确实。”
  谢忱山:……
  他听到了。
  随着沉重的魔压远离,妖狐们才敢出来试探一二。
  谢忱山气息内敛,神识扫来只以为是个修为底下的人族。
  狐妖爱美,谢忱山现在这张脸,他们是看不上的。
  “魔尊怎么跑了?”
  “大胆,那叫跑吗?那是被气跑了。”
  “爷爷你刚刚出去偷听到了什么,怎说是被气跑的?”
  “我怎敢凑前去听?爷爷不要命了?不过是看到魔尊伸手要去碰他小情儿,突地被他小情儿断了一手……”
  “爷爷怎么叫那人族小情儿,那么丑,修为又低,魔尊真看得上?”
  又丑、修为又低的谢忱山微笑。
  “你想啊,以魔尊那样顶天立地的修为,如果不是小情儿,怎可能突地被斩断了手?而且还被这冷漠态度给气跑了?”
  “爷爷,你说得到底是不是真的?”
  “骗你,我就是龟孙儿,你给我做爷爷!咱狐妖最要紧的便是识得人心,听爷爷的准没……”
  狐山骤然挂起狂风。
  几只红狐看着他们眼中修为底下的丑八怪含笑,捻着一串珠串踱步走来。
  一步,一步踏着虚空往下。
  闲散得宛如行走在自家庭院那般,自然随意。
  红狐妖不自觉绷紧了毛皮,俯下身低低咆哮。
  越近了,就越能听到声响。
  他们甚至能听到那丑八怪笑眯眯着自言自语:“这狐妖的皮毛当真是好哇……想来 ,就算是扒下来做大氅,怕也是极为合适。”
  妖狐:?
  尾巴登时就绷直了!
  …
  魔尊回来的时候,身上带着极重的血腥气。
  谢忱山也不问他去作甚。
  在他的脚底下,躺着十几只昏迷的红狐妖,横七竖八地仰面躺倒,毫无妖族尊严。
  血眸睨去,许是已经饱腹,倒是并未动手。
  其实那狐妖说错了。
  魔尊不是在生气。
  谢忱山亦知道他不是在生气。
  他们不过是巧妙地规避了彼此都不愿说的话。
  谢忱山实则并未正面回答魔尊真正的问题,而魔尊……似乎也并不想让谢忱山追问方才那瞬间的异样。
  至于谢忱山脚底下这些蠢妖狐……
  被晦气侵蚀了十数年还未有半分发觉,不迁山,也不求援,若是他再晚来些时日,待晦气彻底成势,这连绵一片的地势怕是都要彻底被吞没。
  狐妖自是首当其冲。
  “结束,走?”
  魔尊道。
  他说话缓慢迟钝,可行动向来是干脆果断。
  谢忱山偏头想了想。
  是的。
  魔尊这个动作,其实便是学自于他。
  “当初我邀魔尊与我一起到人世间走一趟,领略一下人族与魔族不同之处,而后魔尊让我教你如何做人,如今魔尊已经领略到了七八分,余下的我怕是教不了什么了。”
  方才那瞬间的异样,似乎让谢忱山想起了什么,疏离感扑在面上。
  笑多了,世人便以为谢忱山当真是个温和可亲的脾性,如那传说一般是佛骨佛心。
  可他骨子里总是透着薄凉,藏着疏离与锋芒。
  “不。”
  魔尊慢吞吞地说道。
  他要赶他走。
  红眸愈深。
  “魔尊,还不是,人。”
  谢忱山的双手搂在身前,平静地说道:“那魔尊以为,到了何种程度,才能真的是人?”
  他敏锐地留意到魔尊的身后,垂落下几条丧气的触须,其根部宛如溢散的黑雾……这么久了,谢忱山却依旧探不出魔尊的来历。
  这种能任意改变形体,甚至能随时化为雾状的能耐,当真是闻所未闻。
  “人,最是重要,的,是什么?”
  魔尊身后的触须扬起来。
  “人,与妖魔,最为不同的,是什么?”
  谢忱山觉得好笑。
  这分明是他来问魔尊,怎又变成是魔尊来问他。
  “这不是人与妖魔的关系。更何况,学人,有什么好呢?”
  人心如炼狱,穷凶极恶之人,甚至能凶恶过妖魔。
  恶者,不分族类。
  谢忱山叹了口气。
  他踱步走来。
  “魔尊的眼中,从来没有其他任何东西的踪影。看花,看草,看天,看妖,看魔,看孟侠,看公孙百里……您确实在看,却也没有在看。”
  于是谢忱山便知道,不论魔尊学上百年,千年,就算他咀嚼着蕴含情感的话,再多,再密,也全都是徒劳。
  万物万事都入不得魔尊的眼,烙不下任何痕迹。
  或者说,现在勉强挤进去了一个谢忱山的身影,尽管他不知道何德何能,可这不够。
  妖魔虽然肉弱强食,可彼此仍然有情感。
  如刚才那红狐一家十几口,拔出葫芦带出泥,一串串的,尽管知道不敌他,可打了小的来了大的,打了大的来了老的……因为是家人。
  妖如是,魔亦如是。
  可魔尊不是。
  他是空的。
  透过他那双血眸,谢忱山看不到任何的东西。
  或者说,他只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拢在袖里的手摸了摸腹下,谢忱山听到自己说:“魔尊随我去一趟洗心宗罢。”
  如果魔尊真执念于此,那洗心宗,或许有一物能派上用场。
  …
  要往洗心宗去,路上倒是经过丹阳派。
  这两大门派都是另修旁道,一则以心证道,一则以丹药修炼,关系倒是不错。
  赵客松那孩子,在丹阳派修习已有一年了。
  谢忱山想起赵母当时殷殷切盼的模样,还是顺道走了一遭。
  只是丹阳派的人却告诉谢忱山,早在一月前,赵客松就被他的师兄带下山修习去了。
  谢忱山站在山门外,微笑着说道:“你是说,一个刚修行还未满一年的孩子,被带下山修习去了?”
  他拢在袖口里的手指不紧不慢地推演起来。
  安定神闲的模样,仿佛当真只是好奇。
  丹阳派的弟子不知为何,竟有些不敢直视眼前这位佛修的眼,赔笑着说道:“您有所不知,赵师弟天资聪慧,颇受宠爱,这才会被莫师兄看在他日益精进……”
  谢忱山不疾不徐地打断了他的话。
  “阿尼陀佛,原来,丹阳派便是这般怠慢我送来的人。”
  他这话不仅是在这弟子的耳边响起,更是在整座丹阳派的上空飘扬。
  丹阳派弟子不知这话是为何,他的脸色猛地僵住。
  丹阳派落地之所是上古仙府,虽然只得用方寸之地,可已然受用无穷。仙音渺渺,云雾袅袅,吞吐间便是丹药的香味,那是缭绕在丹修骨髓里的味道。
  一道苍老的嗓音从无数山峰之后传来:“无灯大师……”
  谢忱山似乎知道他想说什么,偏头笑起来。
  “不必了。”
  他道。
  “贵派出了恶徒,等贫僧抓到之后,自然会替贵派,处理个干净。”
  谢忱山往后退了一步。
  “如此,我便告辞了。”
  他说得快,消失的身影也快。瞬间,佛修与站在他身后漠然的男人一同擦去身影。
  一只大手从半空中横贯而出,欲要抓住无灯而不得。
  无灯的遁术何其了得,压根来去无踪!
  丹阳派长老莫志河猛地睁开眼,立刻从蒲团上站起来,正要追出门去,却被刚才那道苍老的嗓音挡住:“莫长老,你想要去追无灯……还不如先去看看命灯罢。”
  他的声音里有着洞察的叹息。
  各门各派的亲传弟子亦或是亲生子女自然备受看重,他们的神魂都有一缕落在宗门内的命灯上,被层层阁楼封锁起来,命专人看守。
  一旦有命灯熄灭,便是那人陨落了。
  那道苍老的嗓音落下,莫志河脸色大变,瞬移到了宗门命灯的安放处。
  守门的弟子见是莫志河,连忙打开了命灯的藏室。
  莫志河铁青着脸色,大步跨过无数豆大的命灯,直直走到了里面。
  见一盏标着“莫柳川”木牌的命灯仍然亮着,他心下松了口气。
  还来得及。
  那口气还未长出,莫柳川的命灯突地摇曳了两下。
  就像是被一股摧枯拉朽的力量摧残着,那灯芯挣扎着颤抖起来。
  莫志河那口气登时哽在心口。
  下一刻,命灯蓦地熄灭了。
  “川儿——”
  身后丹阳派弟子也失声叫道:“师叔祖,赵师弟的命灯也熄了!”
  莫志河猛地转身,一双眼睛布满血丝,只死死瞪着无数灯火中,只属于赵客松的那盏命灯,心下骇然。
  这不过瞬息的时间,那无灯已经找到了赵客松与莫柳川的踪迹?!
  他是如何抹去赵客松与命灯的连接?!
  莫志河的耳边恍惚响起一月前他的独子莫柳川欣喜若狂的声音。
  他急切地扑在父亲的膝下,又哭又笑地说道:“阿耶,阿耶,我有救了,我有救了!刘师叔的小弟子,那个叫赵客松的,是炉鼎,是绝佳的炉鼎体质!
  “他能助我,他能助我突破这数十年寸功未进的修为,阿耶,阿耶你可怜可怜我,你帮帮我,你帮……”
  他那时候是怎么做来着?
  对了,他扶着独子的手,沉声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莫柳川抹着泪:“我们师兄弟聚在一处吃酒,几个新来的弟子也在一处。仙侍误端来了忘魂酒,喝得他们烂醉,赵师弟酒后说的醉话,被我听到了……”
  莫柳川的天赋不够,卡在金丹期已经有八十九年。
  若是再不能进一步,莫志河只能眼睁睁看着独子跨过金丹期的寿命,白发人送黑发人。
  一个炉鼎……
  莫志河的眼神微暗下去。
  虽是无灯送来的,可是那人行踪漂浮不定,许是数十年也不会经过,或许……人心是偏的,心是肉长的。
  哪怕不该,哪怕要冒着得罪无灯的风险,可自家人,自然,只疼自家人。
  …
  而在遥远的不知处。
  魔尊看着谢忱山面无表情捏碎了一个白面男子的手脚,更是寸寸粉碎了其人根骨血脉的时候,蓦然想起在妖界,谢忱山说的话。
  人坏起来,可比妖魔更凶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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