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三不慌不忙地走到空地中央，穿着苦艾木屐的脚步还没落在地上，那些游离在泥层草间的红色怪蚁就慌忙躲开去。
  从余巴头的角度看过去，真如同一个蓑衣斗笠的垂钓翁在地狱的血海中踏出一条通天大道。
  鹅三停下脚步，红蚁以他的双脚为中心，围成一个圈。
  他半仰起头，脸仍然是藏在斗笠檐下，坐在高处的聂小蛛却知道静立在地上的人正以他的方式“注视“着自己。
  “你是聂政家的人？”空地中响起一个没有丝毫情绪的声音。
  聂小蛛低着头，淡淡地反问道：“前辈收到我的战书的时候，应该就知道了吧。”
  斗笠下，那张灰白的皮上看不出是什么神情。
  傍晚时分，鹅三坐在岸边吃晚饭时，两只不起眼的红色蚂蚁爬到他身上。
  专心吃饭的鹅三感觉到手臂上有细虫缓慢爬过的微痒，他的手在嘴边停住了，随后，一阵细密的炽痛从小臂上传来，他内心一沉。
  这种如同万千粒微小火星烫伤的连绵痛感，他再熟悉不过了。
  炎蚁！
  鹅三心头巨震，曹沫家的门生能够施展世家绝学血鲨混海击中他的胸口，带给他内心的骇异都比不上此时。
  十年前发生了那件事，这回六道坎，真想不到聂政家还敢把炎蚁带到荆轲坎儿上来。
  不怕激怒荆轲家天道乙级的至强高手么？
  鹅三放下手里的吃食，握住了身边的青竹鱼竿，双手用上大劲力，把那杆鱼竿捏得四分五裂。
  他知道，炎蚁不止是可以杀人的毒虫，也被聂政家的一些刺客用来投血文，当炎蚁爬到某个不幸者身上，就意味着聂家刺客将会来取他的命了，爬上身的有几只炎蚁，死期就会在几个时辰后到来。
  聂小蛛用炎蚁给鹅三投血文，意思再明显不过，那就是在给他下战书。
  鹅三心里燃起熊熊怒焰：十年前，她用炎蚁毁掉我的一切，而这一次，你胆敢用炎蚁来挑衅，那么，我不会管你是谁，她欠的血仇，都由你来偿还！
  他摘下鱼线上的弯刃匕首，把碎裂的鱼竿和鱼线统统扔进安岳湖里。
  两个时辰后，弦月爬上中天，正是炎蚁的毒力最强盛之时，聂小蛛等的就是这一刻。
  鹅三也准时来了。
  他是刺客行当里成名已久的高手，聂小蛛知道他会来，只是没想到，同时来到万劫炎蚁阵中的，还有那个在姜家府院里差点死在她手下，后来又同乘一条水下浮艇来到安岳湖的小流氓。
  聂政家的巫使手指轻转，满地的红蚁全都退到她身坐的大槐树脚下，蓄势待发。
  如果那小子添乱，让他死在炎蚁的毒颚下便是。
  大战在即，这时，鹅三却还有些话要问问给他下战书的苗儿。
  他面对闪烁着暗红光芒的炎蚁阵，平静地问道：“聂如哀，是你什么人？”
  月光下，聂小蛛寒冰一般的脸色略显松融。
  万劫炎蚁阵是聂政世家不外传的秘术，由聂政家的首任家主聂蜱所创。
  聂蜱家主曾经闭关修行二十年，将自己的一成魂魄炼化入血，而后将此融了魂魄的血液交予炎蚁蚁后，与其定下契约，交换来控制炎蚁的能力，所以这种凶厉的毒虫认血缘，非聂蜱家主的直系血亲后代无法调使。
  聂小蛛没有掩饰，坦诚道：“前辈说的人，是我姨娘。”
  两个时辰前，鹅三的手臂上传来炎蚁咬噬的痛感时，他就知道，今天送来战书的人，身上流淌的是聂蜱的血液。
  同聂如哀一样。
  站在浅水滩上的余巴头动也不敢动，他僵硬的站在水里，浸在湖水里双脚被冻得麻木了也顾不上。
  在他眼前，一边是蓑衣斗笠的孤影，一边是流动着瑰异的暗红色光芒的大槐树，还有高坐在槐树枝上的女子。
  聂小蛛承认了她与鹅三提到的那个人名的关系，垂钓翁听到她的回答，没有什么表示，只是抬手摘下头上的斗笠，露出那张令人胆战心惊的脸庞。
  原是明朗皎洁的月光，仿似在这一刻也变得冰凉刺骨了。
  余巴头又一次看到那张让他恐惧到骨子去的脸，那张除了嘴孔和耳洞，空无一物的灰皮。
  鹅三攥紧手里的斗笠檐儿，扬手一挥，那顶青箬叶编织的斗笠在空中绕了个弧，犹似一张飞盘，向树上的人击去。
  聂小蛛眼里闪过一寸精光，她仍是静坐着没动，抬起手在身前轻描淡写地划过。
  飞来的斗笠即将袭到聂小蛛面前的一瞬间，大槐树的树干上忽地腾起一片暗红光芒，如同一面忽然出现的巨墙，挡住了斗笠。
  余巴头凝起目光一看，他发现那片红光竟是万千只红色怪蚁组成的，它们为聂小蛛低挡住了鹅三的第一道攻势。
  从槐树干上腾起的红光墙只停留了一瞬间，将斗笠卷起后立刻收回树干，仅是这眼睛都来不及眨一下的刹时，鹅三的斗笠已被怪蚁吞噬了，连一点竹渣都不剩。
  一层鸡皮疙瘩，爬满了余巴头的手臂。
  说垂钓翁的脸吓人，那些怪蚁却更悚然，要是让它们卷走的不是一顶斗笠，而是一个大活人，现下只怕连尸身都被吞得干干净净了。
  鹅三听到身前不远处风声大起，知道他聚起力量扔出的斗笠没有突破炎蚁的屏障。
  聂小蛛看着空地上的无脸人，在心里发出长长的叹息：没想到，姨娘当年下手如此狠毒。
  “前辈，我知道你一直在寻找姨娘的下落，誓要复仇，”她的口气比之前软了不少，“说实话，我没有想到会在荆轲坎儿遇到你。”
  “废话少说，既然你与聂如哀有这层关系，我不管你是为了什么来到这里，胆敢以炎蚁来挑战我，我定不留情。”鹅三冷酷地回应道。
  余巴头暗自惊道：“原来这些暗红色的蚂蚁就是炎蚁啊，难怪这么可怕。”
  他小时候听过不少炎蚁的恐怖故事，说有樵夫和采药翁在西南山林里不幸闯入了炎蚁窝，被山呼海啸般侵袭而来的炎蚁活活拖入地底，做成过冬的存粮。
  那个巫使竟然可以让这些炎蚁乖乖听话。想到这里，聂小蛛在他心里的可骇程度又加深了几分。
  “我不只是为了参试六道坎而来，受羽婆家主之托，我必须要把姨娘带回黎山，只是，刚巧让我在第一道坎儿就与前辈遇上，那么，便允我了却一桩心愿吧。”聂小蛛一番话说得温和恳切，站在旁边的余巴头都不敢相信这话是那个冷冰冰的女子嘴里说出来的。
  “心愿？哈哈哈。”鹅三仰天大笑，那副像是在火中烧过的嘶哑嗓子发出干枯的笑声。
  聂小蛛也不心急，在树上安静的等待着，无尽的炎蚁环绕在她周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