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略往西移，已过了最燥热的午时，扑在脸上的春风变得柔和了许多。
  安岳湖岸边，所有人都看着湖面上那圈湍急的漩涡，曹沫世家的四个苗儿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余巴头和洪浪从槐树林边跑出来，小跑到被屠熊堂门人拆烂的码头边，紧盯着湖面，小声议论着湖底的战况。
  他们偷听到曹家苗儿的交谈，得知此时正在湖底与鹅三酣战的不是别人，就是那个在地底石梯上有过一面之缘的璋河大哥。
  “原来他是搏鲨堂的人，”余巴头盯着湖面，小声说，“难怪要把鹅三拖到水里去，听说在水里，没人是搏鲨堂的对手。”
  没想到，洪浪一听到曹璋河的名字，脸上就紧皱起来，苦叹道：“唉，原来就是他啊。”
  “他怎么了？”余巴头一听这话，感觉不对劲。
  “我和璋河大哥分在一组，我们两个同乘一条浮艇上来的，”洪浪看起来像是陷入让他不舒服的回忆，“这位大哥躺进浮艇时没有跟我朝着同一个方向，我俩头和脚的方向正好相反，艇一合上，他的脚就对着我的脸，他那双脚，味道很怪，酸臭酸臭的……”
  说到最后，洪浪下意识的捂着鼻子，“那臭气，熏了我一路。”
  余巴头听完洪浪的可悲遭遇，尽管极力压制，还是笑出几声，曹沫家的两个苗儿往这边看过来，脸上有怒色。
  家门的璋河大哥都要同鹅三搏命了，如此紧张的关头，豫让家那小子的嬉笑看着真像是幸灾乐祸。
  “别笑了，”懊恼的洪浪连忙止住余巴头不合时宜的笑声，“你好好看看，湖面上的漩涡是怎么回事？”
  余巴头努力憋住笑意，回答道，“我认得这招，叫血鲨混海，书里写过。”
  “这名字听着倒是威风，就是不知道厉不厉害。”洪浪在姜家府院做了好些年的小门童，很是尽心尽职，不像豫让家的小柴倌儿，总是偷摸着去藏书阁翻闲书打发时间，所以洪浪除了自己的家门，对其他几大世家的功法招式并不十分了解。
  听到洪浪在身边发问，看他对曹沫家搏鲨堂的绝学一无所知的样子，余巴头翻了个白眼，鄙夷地道：“别这么丢人好不好，血鲨混海，那可是能把海底的大白鲨活活打死的招式，你觉得厉不厉害。”
  洪浪听人说过，曹沫世家训练门下的苗儿以躯体行刺，就是让他们从小开始与各种野兽猛禽互搏，从中参悟以人取命的法门，从这一层面上来说，曹沫家门下七堂所对应的那七种猛兽，才是曹家苗儿真正的师父。
  搏鲨堂门下刺客修炼的路径是挑战海里最可怕的食人鱼兽，洪浪不敢想象的是，那些大白鲨重可达千斤，残暴嗜血，口中的两排利齿可以把渔船上最坚硬的龙骨一口咬碎，单靠人力怎么可能与它们匹敌？
  他看着湖面的漩涡，心里开始为鹅三担忧起来，要是血鲨混海真如余巴头说的那么厉害，那个垂钓翁肯定支撑不住。
  在漩涡下，是一道壮观的水中龙卷，连通了湖面和湖底。
  鹅三站在龙卷中心，短短一霎之间，他身上又挨了几十拳。
  曹璋河与水中龙卷混为一体，他的每一次出拳都顺着旋转水流的流势，有了水流的助力，他的攻击迅猛无比，鹅三的防守已形同虚设。
  垂钓翁的一杆青竹鱼竿可以让渐离家的《金戈》笛曲无功而返，可以让专诸家的机械手臂打出的全是偏拳，但是在曹沫家搏鲨堂门人拼上性命的出手下，在那些顺应自然之势的攻击下，竟然防不住一招一式。
  此时，水龙卷中仿佛有万千个曹璋河一同出击，数不清的拳影从水流中攻出来，打在鹅三的身前身后，没有一拳落空。
  鹅三身躯剧震，喷出一大口血，血迹迅速消散在高速旋转的水流中。
  曹璋河的双臂已到极限。
  是时候了！到了最后一击的时候了！
  曹璋河顺着龙卷的水势，快速往湖面游去，随着他距离湖底越来越远，水龙卷的力量在他身上越聚越强。
  搏鲨堂门生直直地冲到了湖面，在漩涡中心翻身一转。
  湖岸边的众人都看到在漩涡里现出一个人影，转瞬即逝。
  孤岛上的山鬼呼吸沉重起来，他身旁的姜天眉头紧促，他们心里都知道，这是血鲨混海的最后一式。
  曹璋河身处于漩涡的中心，翻身后，他头朝下直面湖底的鹅三，水下龙卷的力量蕴积在他身上，到了即将爆发的临界点。
  双腿只是简单的一摆，水龙卷直接推动着他攻下湖底。
  已不需要花哨的招式，他左拳横在身前，右拳停在身侧。
  全身的力道，水流的力量全部蓄在那只右拳上。
  湖底的鹅三感觉到头顶有巨力压来，他的经验告诉他，这时候如果不做些什么，最后结果就是殒命在安岳湖下。
  他知道，曹沫家搏鲨堂的血鲨混海是把水流之力聚集在一拳上，俯冲下来，能把海底的大白鲨打个对穿。
  没有别的选择了。
  鹅三把体内厚重的真气运到腿上，膝盖弯曲，双脚深陷湖底的淤泥里。
  曹璋河如一颗从天外陨落而来的流星，携着把大地砸碎的气势。
  鹅三屈起的双膝忽地绷直，整个身躯逆着水流向上腾起，双手紧握住青竹鱼竿，做出横扫之势。
  曹璋河呲着牙关，右拳向下击出。
  鹅三仰起可怖的面容，青竹鱼竿向上扫去。
  湖面的漩涡下有一道暗流涌上来，随着“哗啦”的一声轰响，高达五丈的水柱冲上半空。
  水柱在空中碎裂开来，化成瓢泼大雨当头淋下，岸边的余巴头和洪浪躲闪不及，都被淋成水鸡。
  他们还没回过神，一个身穿斗笠的身影落在身后的空地上。
  鹅三站起身，抬手压了压头上斗笠的檐儿，遮住只有一张灰皮的脸庞。
  原来他在出水之前就找准了那顶漂浮于水面的斗笠，对准斗笠一冲上来，在出水的一瞬间就把斗笠戴稳在头上。
  “璋河大哥呢？他没上来吗？”屠熊堂的马汉性子最烈，见鹅三毫发无伤的冲出水，而曹璋河却没有露面，他不禁急得怒吼起来。
  曹沫家其他苗儿也都满脸焦躁的看着湖面上漩涡消失的地方。
  姜天和山鬼看到鹅三没事，松了一口气之余，不禁担心起搏鲨堂门生来了，毕竟还只是一个苗儿就会施展血鲨混海这样的绝学，见到这样的俊才殒命于此还是很让人不舒服的。
  余巴头抖着满头的水，理开挂在脸上的水草，往湖里看去。
  “有人浮上来了。”他指着水里一个慢悠悠浮上来的影子，大叫道。
  守在码头边上的黄豪早就发现了，他一个鱼跃，扎进湖里，用肩膀扛着他的家门师兄游出水面。
  曹沫家的另外四个苗儿围在曹璋河身边，余巴头和洪浪也凑上前去。
  奄奄一息的曹璋河瘫坐在地，脑袋靠在黄豪的肩头上，两条无力的手臂耷拉在他的身侧，举都举不起来。
  鹅三站在不远处，背身对着曹璋河，积留在他身上的湖水顺着蓑衣滴落下来，在他脚边汇成一滩泥水。
  马汉见到同门师兄受了如此重的伤，而鹅三却冷冷的站在一边不闻不问，心里怒火大起，握紧两颗大拳头就要向鹅三冲去。
  连血鲨混海都奈何不了的垂钓翁，听到身后急冲上来的脚步声，顶着斗笠的脑袋往身后略略偏转。
  “马汉师弟，不得无礼。”后面传来一个有气无力的喝止声。
  马汉停下脚步，回头一看，尚留有一丝意识的曹璋河半睁着眼睛，偏偏头示意他退下。
  曹璋河在他们这一批苗儿里是实力最强的，曹沫世家的监学夫子都认为他十有八九会继任搏鲨徒的位置，乃至接过曹沫家主的衣钵，所以璋河大哥在马汉黄豪他们当中说话很有分量，他一喝止，马汉立即停步，拱一拱手，遵从地退到一旁去。
  鹅三回过头，从他的斗笠下传出嘶哑的嗓音。
  “你很厉害，却还是输了。”
  垂钓翁说的没错，曹璋河赌上性命，施展出博鲨堂的绝学，看起来却没有伤及对手一根寒毛，的确是输得彻底。
  曹璋河一听这话，闭上已有些浮肿的眼睛。
  出人意料的，他的嘴角现出一抹微笑。
  “我看未必吧。”曹璋河吃力地抬起右手。
  在他微微颤抖的手指上，挂着一只黄铜铃铛，午后的春风吹过，铜铃轻摇，发出悦耳的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