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恩客
作者:一苯正烃      更新:2021-06-11 05:40      字数:3293
  云惜这次极为用心。
  一想起在海棠的内心可能有所比较——把自己跟父亲当年的旧作比较,云惜便毫缕不敢怠慢。
  当年的花树是什么模样,海棠倒还记得。她在草稿纸上勾描了大概的轮廓。浅浅几笔,看得出她的确有些功夫,但也实在不是行家。
  “当初大概是这么个样子。”海棠说,“但是自然比我画得好多了。你父亲画的……很有生气。”
  “像活的。”云惜立即补充。
  “没错!”海棠一怔,旋即笑了:“不愧是他的女儿。你说的很对,你父亲笔下的一切,都像是活的。”
  云惜很能理解那种作为画师的崇拜和憧憬。太多人在见到真正的高人之前都充满自我崇拜,而一见到真高人了,这种崇拜便立即转移。
  云白墨就是那种真正的高人。别说他画的人物、花鸟、树木都像是活物,甚至连他笔端的云彩也仿佛带有灵魂。
  跟这样的技法暗自作比,让云惜迟迟不敢下笔。
  房间内的墙壁已经铺就完璧。海棠着人去买了江南最好的青檀皮纸。洁净光滑,纤维绵密,如丝如绢。如此上好的纸张更是让云惜有些心虚。毕竟父亲平日里端正作画,也是非这种纸张不用。
  她在草稿纸上试了好几次样子,都不是十分满意。
  也许她永远不能满意。毕竟比较的对象是自己的父亲。
  好几次,连旁观的海棠都觉得画得很不错了,但云惜自己却越看越不是滋味儿。那树似乎始终少了魂魄,没有天地之气,没有日月精华,没有机缘因由,就那么平白无故落在了纸上。实在叫人看着别扭。
  她揉了一张又一张的画纸,海棠在旁忍不住抿唇。
  她抱着白雾氤氲的茶杯,笑:“看来在云白墨师傅的面前,感到束手无策的不是我一个。”
  云惜颓然:“父亲他……实在技艺绝伦。”
  “我也是这样。脑海里的景致熠熠生辉,可到了下笔时,却不知从何处着手才好。”
  “我……我,我怕我力有不逮。”
  “其实,这也不定是技艺的事儿。怨我,我没有把该说的都对你说。”
  “什么?”
  “这海棠的来历,以及……它对我的意义。”
  云惜没吭声,看着她。
  海棠抿了一口碧绿的煎茶。苦涩的味道在舌尖绽放开来,把记忆一下子带出很远。
  “得谢谢你父亲笔下的那些海棠,帮助我认识了我人生中最重要、也是唯一一位恩客……”
  那是数年前的冬天,宫里头百花凋落,衰草成行。皇上有一日审完奏折,心情烦闷,便到御花园中散散步。可是见到天地肃杀,万物萧条的景象,却越走心下越是怏怏。皇帝嘛,管得多,责任大,苦楚就重。那些奏折让他看到自己对天下的无力,而这个衰败的御花园更是加重了他心中这种无力的感觉。但他又毕竟是个皇帝,万民俯首,天下的每一寸草木都在他心胸,更别说这皇宫禁苑里的了。
  于是皇帝当时就下了一道旨,要求这御花园尽快逢春,有个御花园的样子。明天他要来查看。
  这可就难坏了黄门的那些大小宦官们。唐代时武则天醉酒,下御旨要求次日百花盛开。次日一到,的确百花里开了九十九种,唯有牡丹含苞不放。武则天一怒之下,便贬谪牡丹花外迁洛阳。结果造就了洛阳城千年牡丹的盛名。
  武则天的事情毕竟是个传说,大家听听也就当个乐。可这下皇帝却动了真心。要是输入后御花园没有春日景象,那么被贬谪的就不是什么牡丹花,而是负责这事儿的人了。
  黄门宦官们思来想去,最后问计问到丹青苑,云白墨就给出了个主意——在御花园的墙壁上画满春日花草。
  由于时间紧迫,众人没有时间布置过于复杂的草稿,就在春日盛开的花树之中,选定海棠一种作为代表。只是当时云白墨身上还有一副皇帝指派的《秋收冬藏图》没有画完。所以他只到御花园勾描了一个大概,剩下的细节和着色就交由丹青苑的助手们负责。
  海棠就是最早过去帮忙的助手之一。海棠在丹青苑学徒时十分勤勉,所以那天用完晚饭后她比其他人早到了半个时辰。而就是在这提前的半个时辰里,那位“恩客”突然进入御花园,看见了海棠。
  人伴花艳,花衬人良。当时为了方便作画,御花园里点满了烛火。烛光摇曳,将画中和画外的海棠照得光彩夺目。海棠知道恩客的身份,赶紧给恩客行礼。而恩客也难得在此驻足,并问了海棠的姓名。
  得知了眼前女子跟那些花树一样都叫海棠,恩客就再也忘不掉这位美人了。
  “再后来,我与恩客便私下里有了‘首尾’。等我到了年纪出得宫来,就进入了这绮花苑。恩客也一路追随到此。”海棠的眼里闪烁着迷人的光泽,“所以,这画上的海棠不仅仅是画,也不是花,更不是树,而是我的一部分——那天晚上在御花园,我的这位恩客看见的不仅仅是我,而是我与画中的花树。”
  听完这个故事,令云惜不禁唏嘘。
  如此说来,那位恩客能够出入御花园,并且能长期在绮花苑“恩养”海棠,应当不是什么身份低微的人物。可就是这样一个人,既喜欢海棠,却终究没有将其纳入府中,而是使她一直栖身于此间妓馆内。
  海棠的痴情,还回来的却是越来越薄的情。
  大概也是因此,她才会有今日之举。
  “这是什么重要的日子么?或者说要做什么纪念?”云惜问。
  “什么?”
  “我只是猜猜。你费尽周章想要对当日旧景重现,是不是为了纪念什么事情?”
  “哦,”海棠笑,“并不是。只是眼下我那恩客可能要出一阵远门,可能得有日子见不到他了。所以我就想……说来好笑,就想重温重温。”
  有句粗话说戏子无义婊子无情。但云惜看来却满不是这么回事。说这话的时候海棠的眼里分明浸润着虚幻的喜悦,那完全是深刻的喜欢。云惜看得心头一疼,暗道所谓情之累人,居然一至于斯。
  “所以这下你再画,应当心里头有数了吧?”海棠看着画纸,又端起茶杯来抿了口茶。
  云惜点了点头:“尽力而为。”
  有了海棠铺垫的那些背景,云惜的胆子也逐渐大了来。
  她最终试定了一种样式,经海棠审过首肯,便依样开始在墙壁的青檀皮纸上直接作画。她每画一阵,就退出几步端详一阵,极其谨慎小心。两人差不多一日都消磨在这小小的斗室之中,连午饭也仅仅是用了一些茶点。斗室之外的景况自然是喧嚣的,女人的低吟和尖叫,男人的喘息和怒骂,隔着门窗浅浅地传进来,但云惜却充耳不闻。这是头一次,她画别人定制的画作画的如此用心。因为这次的画作背后,闪烁着她父亲的影子,承载着海棠全力以赴的期待,并续写着一段曲折的、沉重的爱情。
  大约到了傍晚时分,云惜差不多要结束了。所有的海棠花树已经上完了色,赭色的土,褐色的干,以及粉白相间的花。
  她手中拿着调颜料的小瓷碟,小心翼翼地点缀着花蕾。越是到画作将近尾声时,人就越是容易烦躁,这时候就越是要小心。云白墨说,这是心魔最后反扑的时机,也是最凶狠的时刻。如果你不够沉着,那么它只需要用一个墨点,就可以毁掉你之前所有的努力。
  大概是用心用脑了一天,云惜是有些体力不支。
  她点缀完最后几朵海棠,暗暗松了口气,退了一步,脚后跟不小心踢到个什么东西,身子一些,差点儿就摔掉瓷碟。
  “啊!”她小声尖叫,好歹站稳脚跟。但瓷碟上仍是撒出去几滴颜料。
  不偏不倚,滴到旁边妆奁上一个好看的漆器盒子上。
  “哎呀,不好意思。”
  海棠低头一看,说“没事没事”。旋即拿起了那个漆器盒。顺手一抹,将上面的颜料给抹去了。
  云惜看那盒子,红黑相间,分外好看,就提了一句:“这盒子花纹不错。想来应很贵重吧?”
  海棠将它塞到一旁的柜子里:“如果贵重就不会这么随手放着。”
  云惜点点头觉得有理。但那盒子花纹又实在繁复,乃是极其用心一比一比勾描的。漆工按照勾描的底子再去上漆,再去雕刻。实在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云惜因为作画的缘故,所以平日里随处看见好看的花纹,都要着重看上两眼。这次也不例外。
  她收拾了东西,跟云惜一起点上所有的烛火,开始做最后的检查。这时候,外面突然有了些异样的响动。
  似乎有人在急匆匆地跑楼梯。又然后,两人都听见一个女人清晰的叫骂声:“天下的男和女那么多,怎么不是凑一起,咱们绮花苑不就是天底下最好的红娘胜境?一时欢愉,两情相悦就好,怎么还有人那么痴心妄想,非要三生追铭?哼,痴心妄想也要有个限度。”
  这话骂伴随着一声重重的关门声而结束。似乎就在隔壁。云惜听不明白这话里头的意思,但也听得出其严厉与狠辣。她暗自心想:这就是所谓老鸨么?
  那么她在骂谁呢?
  海棠听完了则只是嗤笑一下,对云惜道:“别理会,咱看咱的。”
  就在云惜发现了几处缺漏,准备提笔增补一二的时候,外面忽而有人敲了敲门。
  海棠朗声:“谁?”
  外边是那个龟公,他小声说:“海棠小姐,有贵客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