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闯花苑
作者:一苯正烃      更新:2021-06-11 05:40      字数:4864
  这天云惜回来得很晚。
  只要是有关父亲的话题,谈多久她都不觉累人。这便不知不觉误了时辰,等她出门的时候,已经是日落时分。
  海棠照例让先前那个矮个子男人送云惜回来。原来这男人不是什么车夫,而是一名龟公。大概在绮花苑里海棠地位较寻常妓女要高,所以这龟公只要没别的事,都听海棠调遣。
  龟公驾了马车送云惜原路返回。快要走到文安坊的时候,云惜忽然想起缺少几样画画的工具——明天她便要去海棠那里画画了——于是让龟公直接停了马车。她去买东西,龟公驾车自回。剩下的路云惜自己走回去就好。
  而买完东西、最终回到自家院门前的云惜,却被隔壁晏怀安吓了一条。
  她刚从腰间掏钥匙要开门,晏怀安那边的院子便“哗啦”一声响,猛地被推开。
  这突兀的声响叫云惜一愣神,手中钥匙差点没掉地上。
  “你回来了?”晏怀安走出来,幽幽道。
  “嗯……啊。”
  “你去哪儿了?”晏怀安努力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可他这话问得却有几分不高兴。
  “出……去了啊。”
  “出去了?去哪里了?这么晚回来?”
  “晚……么?”
  云惜是真心觉得不算晚。这离城门合闭至少还有一个多时辰。街上还有好些店铺没有关门。另有些市坊里说不定还人头攒动,热闹着。
  可在晏怀安听来,她这话不答哪里,而是反问晚不晚,完全是在避重就轻。
  晏怀安心里哀嚎一声:糟糕糟糕,她不肯说实话!果然有鬼啊!
  但他还是摆出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不晚么?太阳都落山了。”
  “出门一趟,去哪儿不得太阳落山了回来?”
  京城甚大,这话倒也无懈可击。
  晏怀安真的很想很想一股脑儿把王婆跟自己说的那些事情兜出来。可内心的某个角落他又害怕——害怕云惜毫不否认,干脆承认。说自己就是去绮花苑了怎么着了而且觉得那里挺美好的又怎么着了?
  那可真是要了晏怀安的亲命呐……
  就在他内心交战,犹豫着说还是不说的时候,云惜浅浅地打了个哈欠,眼睛里立即蓄上一层水雾。
  看来今天是有点累了。应该说这几天都累。她疲倦了,明天还有一天的事情要做。晏怀安这是在抽什么风,她可没心情管了。
  打开门,收好钥匙,云惜推门进去。
  “诶诶,云惜……”
  “你说的不错,我回来是有些晚了,现在就有些犯困。喏,我明天还有事,不跟你瞎聊了。”
  说完,把院门关在了身后。
  晏怀安碰一鼻子灰。虽然今天没问出个结果。但明天她“还有事”,又给了他一个查证的机会。
  可惜,第二天都没等晏怀安起床来,车驾就已经早早地就来接云惜。
  毕竟有三面墙壁待画。而绮花苑对云惜来说到底是个不便出入的所在。所以她跟海棠说尽量压短工期,尽快完成。
  所以这天刚亮那龟公便赶着车来了。
  晏怀安半睡半醒之间听见了车轱辘碾青石板的声音。倦怠之中他翻了个身,自我安慰说应该是挑粪的或者洒水的,自己可以多睡会儿。然后便听见隔壁院门“吱呀”打开的声音。
  晏怀安差点儿没从床上直接跳起来。他衣服都顾不及穿,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窗前,支开一看——果然是驾油壁香车,而云惜正掀开帘子进了车内,他只看见她的一截裙摆。
  很快,连这截裙摆也没了,那赶车人收了上下的脚凳,自己也上了买车。鞭子轻抽,马车便行进起来。
  不过关键时刻,晏怀安连忙看了一眼那马车的车轱辘——果然如王婆所说,那车轱辘上有一朵花的刻纹。
  苍白的无力感占据了晏怀安的心头。他动了动喉咙,但那声“云惜……”终究没有呼喊出口。
  这一幕让我们的晏大官差一整天都魂不守舍。
  他哪里还能有心思当差。到了衙门也是镇日枯坐,心神不宁,怅然若失。有人来报案,他代做笔录的时候毛笔拿倒了,笔杆在纸上擦擦擦怎么也写不出字来,自己倒是一脸的墨。中午吃饭的时候,他端着菜碗端了一整个中午,饭碗却放在桌上。众人都不知何意,一个个往他手中夹菜。
  到了下午,上峰捕头吕良辅,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在京城这个南衙门,晏怀安算是很有作为的一个捕快。破案率高不说,为人还十分低调诚恳。吕良辅一向对他十分器重,所以才会在上次林源湖杀人案之后给他分派云摩寺的小案子。本想着是让晏怀安趁此机会好好出去放松放松,可没想到晏怀安数日后回来,居然连那种没头没脑的案子也给破了。
  这就更加深了吕良辅对自己手底下这个小捕快的信任。如果晏怀安只是累着了疲塌两天也可以理解,但今天的晏怀安实在是不在状态,这就让吕良辅十分不解。
  他走过去拍了拍自己手下的肩膀,问他今天到底是怎么了?晏怀安一抬头,看见吕良辅像是看见了救命稻草。当时旁边没有别人,他便一股脑儿全交代了出来。
  只不过整个事情在晏怀安的眼里,终究跟王婆的看待不太一样。在晏怀安看来,云惜绝对不是自己想去的绮花苑。云惜那么好一个姑娘,有什么想不开的?就算去绮花苑,肯定也是上了当,受了骗。不都说这些娼馆骗人很有一套么?进去的男人没一个不是口袋精光出来的。晏怀安曾听人说这种地方绝对来不得,因为这里的人惯会使迷魂散、给你灌迷魂汤。那迷魂汤的劲儿简直比孟婆的还要厉害。
  于是,晏怀安总结起来,就成了一句话:“绮花苑涉嫌买卖人口!”
  吕良辅一听,猛拍大腿:“这还了得?”
  天子脚下,首善之都。虽然买卖人口在大宁朝其实不算少见,但涉及到娼馆的永远都是重点盘查的对象。而那绮花苑恰好也在这个衙门的管辖范围之内。不论是出于帮晏怀安出头,还是自己职责所在,吕良辅都有必要管一管。
  恰好这几天没什么大案要案,吕良辅当即便带着晏怀安前往绮花苑。
  晏怀安自己不敢来,是因为少年郎脸皮薄。但吕良辅就不同了,能吃好这碗衙门饭的,不论黑白都得有些交集。
  所以吕良辅一到绮花苑,熟悉得简直跟自己家似的。未免太过显眼他没有走正门,而是绕到后巷,找了一个偏门进去。进去的时候刚好碰到一个龟公出来泼水。龟公一见二人,便拦着问是什么来头、要进去干什么?吕良辅也不废话,立即亮了捕头的腰牌,对那龟公只说一句:“叫雀娘来。”
  雀娘就是绮花苑的老鸨。绮花苑的姑娘个个都是以花为名,唯独老鸨叫雀娘。也不知道这雀娘是不是年轻时候呆的娼馆都是以禽鸟命名姑娘,以至于她后来自己另起炉灶,还照样学来了这档子规矩。
  那男人不声不响将吕、晏二人带到前厅一个角落。那里是雀娘平日里坐镇的场所——与外面喧闹鼎沸的大厅用一排窗户区隔开来,稍稍打开一道缝隙,外头哪个姑娘正努力接客,哪个偷了些懒,哪个得了多少恩赏却偷偷塞进了自己的口袋,一目了然。
  雀娘正在嗑瓜子。这是她每天主要的活动。龟公领了人进来,雀娘只瞥了一眼,便笑靥如花地拈着手帕站了起来,万分亲昵地跟吕良辅打招呼:“哟,今天是修了什么因缘,让吕捕头有空赏光?”
  吕良辅大手一挥,单刀直入:“我是来找人的。”
  “当然是找人,当然是找人。”雀娘笑嘻嘻的,“不知道吕捕头找的是哪位姑娘呢?”
  后头晏怀安一听这话就炸毛了:“放屁!我们要找的是清清白白的良家女子!
  这时候雀娘才注意到后头还有位小生,上下细打量了晏怀安一言,是个敦厚俊美的少年郎。于是又笑:“小官人你这是没尝过味儿还不晓得,那些个呆呆板板的良家哪里有我们家的姑娘好。”
  晏怀安更是怒不可遏,不过吕良辅打断了两人,拦在雀娘面前:“雀娘,我们今天是来办事的。还请雀娘不要打岔。”
  雀娘这才稍稍安静下来。既然不是寻欢的,那她也不用太客气。重新做了下来,拈起瓜子来嗑。问:“什么事呢?”
  晏怀安断喝:“你们拐卖良家妇女!”
  “哼。”雀娘能操持下这等生意,在黑白两道上自然也是有所联络,各色人等见过不少,光晏怀安这么个小生还是别想吓着她。“小官差说话可要注意,无凭无据的事情可不要血口喷人。诶,我看小官差你脸蛋俊秀风流年少,要是在我这里有些情债我也不奇怪。莫不是喜欢上了哪位姑娘想给她赎身,可奈何财力有限英雄气短,就假公济私来这么一出?”
  话里话外又是说晏怀安到这里来找人,说明要找的那人也不是好东西。晏怀安气得差点要拔刀:“好你个贼婆娘,果然买卖良家妇女,我现在就拿了你!”
  雀娘一看这小官差好无趣味,故意装腔:“哎呀,我好怕,小官差莫要吓唬我一个老人家。”
  吕良辅这次来只是想让自己属下安心,也没想着真要把事情闹多大。何况现在晏怀安一片之词,具体情况也不清楚。于是立即将晏怀安摁住:“先看看再说。”
  事实证明雀娘对一个外来姑娘的存在一无所知。
  “到我苑里来了?开什么玩笑!我雀娘虽然没什么本事,但几十号人还是管得过来的。平白无故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官差也别忒小看老身了。”
  晏怀安着急:“怎么没有?动用的是你们苑里的车驾。那车轱辘上有朵花纹不是?”
  雀娘眉眼一眯。
  这小官差看起来还是个干干净净的人物,平日也没见他在本苑进出。现在却能说出本苑车驾上的细节,说明他所言之事大概不是空穴来风。
  这时候先前那个引路的龟公走了进来,在门边轻轻咳嗽一声。
  雀娘一抬眼,知道这是有情况。问:“什么事?”
  龟公快步来到雀娘身边,俯身下去,凑着雀娘耳朵边耳语一阵,雀娘脸上顿时云开雾散。
  “怎么不提前报我知道?”雀娘问。
  龟公的声音也如常了起来:“姑娘交代了,说这不是什么大事儿,无需惊动雀娘。”
  雀娘点点头,龟公下去。她转过头来对吕、晏二人道:“看来我是老了,虽然眼不花耳不聋,但到底容易被人欺瞒。两位所说有一些是对的,本苑是多了为姑娘。但不是——”雀娘将手边窗户微微支起一些,大厅之中旖旎烘软的男女声色飘了进来:“外面这种。”
  晏怀安立即抢白:“用你说!我家云惜最清白没有的了!”
  雀娘一松手,窗户立即掉了回去,外面人声瞬间隔断:“小官人小点儿声。我这里做买卖呢。惊到了客人难不成你赔偿我?你说的那位姑娘,虽然在我们苑里,但她不是我请来的,买卖良家妇女一说更是没有。两位今天问罪可是问错了地方。”
  吕良辅道:“既然如此,我为我这位小兄弟给雀娘认了错。还请雀娘把我们要找的姑娘领出来吧?”
  雀娘呵呵一笑:“哎呀,吕捕头还是冤枉我了不是?人不是我请来的,我有什么权利支使人呢?”
  晏怀安问:“那是谁弄来的?”
  “你要找的人,是我们苑里头一位小姐的客。小官人找我我也没辙啊。”
  “既然是你们苑里的小姐,你当然就有……”
  晏怀安还没说完,就被吕良辅拦下了。
  晏怀安对娼馆里的称呼还是不大了解。如果雀娘喊一妓女为“小姐”,那说明这是娼馆里有头脸的妓女。不是头牌花旦,那也是有非同寻常的恩客恩养。其,让雀娘这类老鸨也不得不敬让三分。所以雀娘说小姐请的客她管不着,也不是瞎说。
  吕良辅想了想,道:“既这样说,我们也不好难为雀娘。但我们不能白跑一趟。这里面情由雀娘不知,也就做不得主。雀娘自然是不行歹事的,怕就怕下面人乱来,到头也是白白坏了绮花苑的名声。不如这样,雀娘给我们行个方便。具体是哪间屋内的小姐,我们自己去打搅,见证了我这小兄弟要找之人没事,我们自会离去。”
  雀娘原本还不想动,但听吕良辅说得如此客气,也不得不卖他几分脸面。于是当即吐了最后两片瓜子皮,起身拍了拍手,叮嘱两人:“你们把佩刀之类的藏好些,没的吓了我外头那些客人。”
  吕、晏两人立即将佩刀藏在身侧,用手尽力遮了,随雀娘出去,绕到一条侧边的窄楼梯。
  绮花苑并不是什么名楼高阁,一共也就上下两层。下面是吃花酒的地方,没钱没空的客人来这里搂着女人揉两把过过瘾就走。楼上则是一圈独立的房间,是方便客人行好事的。
  娼馆大概是人间烟火气最大的地方之一。为了遮掩气味,也为了迷离情意,这里头每一寸空气都布满了难以言说的异香。仅仅上楼梯的那一小段路,眼边红罗翠幔,耳畔娇喘呻吟,勾得人简直心驰神荡。不过晏怀安连头都没乱扭一下,因为她满心只有云惜。
  “等一会儿揪出了云惜……哼,一定要好好说一说她!任谁请客也不能到这种地方来呀!”
  晏怀安咬着牙,红着脸,在心里头暗自打着主意。然而他刚走完最后一级台阶,前头的雀娘就止住了脚步。
  他一时没刹住,差点撞吕良辅后背。
  “怎么回事?”晏怀安急切问。
  他一探脑袋,看见面前尽头处的一间房间里,先前那个龟公走了出来,手中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摆着一只茶壶,两只茶杯。
  雀娘的眼睛死死盯着那茶壶茶杯,这才停下了脚步。
  而晏怀安的关注点则不在这里。他努力看着那慢慢被合上的房门。背后晃然有影子,开门瞬间门缝里露出一丝侧脸,看的晏怀安顿时气得两眼发黑。
  他心里大叫一声:“云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