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杏
作者:大宝盖儿      更新:2021-06-09 20:18      字数:1713
  我认识杏的时候,大概是在前几年上海的一处弄堂里,她正躺在一张床上,那床上的褶皱里藏着说不清的故事,杏脸色苍白,她咳嗽着,瘦小的身体也随之剧烈地颤抖起来,我走到她跟前,捏了捏她的脸。
  “你儿子呢?”我附在她耳边轻声道,门外走廊里是一阵阵嘈杂,还伴随着那些宿醉的乐手的不成调的曲子,萨克斯,黑管,大提琴,小提琴等等,说不上来的乐器里只有那酒的味道,污了听者耳,毁了好乐器。
  “他,大概在舅妈家呢吧。”杏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我摁下来,她身上那件藕荷色嵌花边的旧旗袍黏糊糊的,我假装不经意地样子,用手里的绢子擦了擦手,杏看着,默不作声。
  “怎么不接过来啊。”我眉眼瞥向门口,没人,声音也弱下来。“下面的戏怕是开场了,你赶紧说吧。”
  杏的目光里满是哀求与希冀,我虽不忍,却又无可奈何,只得是躲过她的目光。
  可她却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攥住了我的手,我“哎呦”一声,倒不是嫌弃,只是被吓了一跳,杏没松手,我感受到她的手,冰凉的,还颤抖着。
  “您可要救救我儿子啊!”杏想大声喊却不敢放声,她用着一种奇怪的嗓音说话,混合着低语的气息与声带的振动,刺耳极了。“您一定得答应我。”
  似乎是又没了力气,又或者是动了病根,杏的声音渐渐弱下来,急促的呼吸在房间里涣散着。
  “杏,你可得想好了,”我把手从她手里脱出来,杏没什么力气,轻轻松松地就让我脱出手,我站起身,关好门,从手包里拿出一个字据。“这个,可是日本人给我的,你要是真想好了,可就是要签字的。”
  我把那张字据从包里拿出来,一点点展开,躺在床上的杏好像是看到了希望,挣着身子,两只手攥的发紫,眼睛直直地盯着我手里的字据,我看着她的眼睛,却想起了那个赎身的窑姐,她那个时候也好像这样,看着手里的白纸,就像那是张大银票似的。
  “杏啊。”我把字据在手中抖了抖,那些被叠起来压着的折痕也随之舒缓开。“别说我不照顾你,这个价钱我可是给你抬了好几个子儿的。”
  “谢谢,谢谢...”杏口里虽说着感谢,可眼睛却是一直盯着那张字据,和我初进门时那副骷髅的模样天差地别!
  我叹了口气,把字据递到她手里,又从包里拿出一盒印泥。
  “收了钱,我就给你儿子送去。”我坐在屋角的椅子上,搭着腿,点燃一支烟,烟雾在本就昏暗的房间里笼上了一层阴霾,那阴霾里时不时钻出一个飞虫,嗅到热味,又都绕着我走开。
  下面的戏还真是开场了,我没有看杏,只是靠在椅子上,合上眼皮,轻轻地跟着那戏子的节奏哼着,今天这戏子,怕是苏州过来的,也不知会让哪个日本军官看上眼,红颜易损,纵然是海棠花那样,也经不住一夜风雨,落得个残花春泥的下场。
  我斜斜地看了杏一眼。
  杏还在看着字据,那字据上不过寥寥几十字,可她却读的那么细,仔细想来,楼下的瘸李说,杏刚来时也是风华正茂,好像还是山西的大户人家!还是读过师范的大学生,可到这上海五年光景,却也慢慢被这大上海消耗掉了。
  “杏,想好了吗?”
  我还是打断了杏的思考,我知道,她不是在思考,而是在犹豫。
  下面的戏子的歌声却也盖不住杏手中那张纸颤抖所发出的声音。
  “我签。”
  杏深呼了一口气,小声却坚定地说出来。
  我把半支香烟搭在干净的烟灰缸里,走到她跟前。
  “来上海没后悔过吗?”
  我问。
  杏点点头又摇摇头,一边抹眼泪又笑出声来。
  这姑娘,多半是神经失常了。
  我命她伸出手指,她哆哆嗦嗦地伸出右手,却怎么都蜷不住手指只伸出食指来。
  “杏,有什么想告诉我的吗。”我干脆把字据从她手里拿过来,坐在床边,看着她,“或者,有没有想告诉孩子的。”
  杏愣了愣,泪眼迷蒙里,我看不清她的神色,只觉得她浑身都冰凉起来。
  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没法子,只得自己拿过印泥,摁着她的食指在字据中央用力摁下去。
  印泥与纸有些黏连,我把她的手松开时,那纸与指头发出一声清脆的撕拉声,她回过神来,我看了看字据,没撕破,只是有个印儿。
  “我可就走了。”
  我站起来,理了理自己的发髻,正了正旗袍,收好字据往屋外走去,杏“哇”地一声就哭出来了,我没有回头,也忘记了那半支香烟。
  走廊里,靠着消防用品柜半躺着个乐手,一旁还扔着一个金灿灿的萨克斯,他正打着鼾,丝毫没被杏的哭嚎所影响到。
  我循着戏子的歌声匆匆下了楼去。
  楼下,
  车水马龙,纸醉金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