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百三十七:柔肠百转
作者:
墨缄言 更新:2022-06-11 13:16 字数:4055
待战后的一切琐事处理得七七八八之后, 已经是二月中旬了。
自古以来,东齐王朝从未出现过女官, 礼部不得不特意为女侯爷赶制出了新朝服。
将命妇与朝臣的服饰规制巧妙地融合在一处, 令黑蟒的纹样穿在女子身上,别有一番飒爽的风姿。
经京都陷落一役,符行衣与那些文臣们的关系缓和了许多。
尤其是昔日最喜欢和她对着干的云尚书, 也大为改观了他的态度。
上朝的时候, 两人总算能够客客气气地交谈了。
难得文武百官和谐融洽,聂铮的神色也好了不少。
总不至于像以前那样表情阴沉, 打量活人如睥睨牲畜, 满眼的厌弃与轻蔑。
然而和谐的气氛没持续多久, 就被一道不合时宜的提议给打断了。
“陛下得上苍庇佑, 终能安然无恙地回宫, 大齐不仅幸免于难, 还得以与北荣结盟互助,如此喜事值得庆贺。不如陛下大赦天下,减少百姓的税收, 再办一个‘洗尘宴’, 冲冲这段时日的晦气。”
符行衣诧异地看向提议的官员。
大赦天下和减免税收也就罢了, 洗尘宴是什么鬼?
这就准备没心没肺地吃吃喝喝了?
她主动上前半步, 抱拳道:
“战事方才消停不久, 百废待兴之际更应节俭度日, 微臣私以为这洗尘宴怕是不太妥。”
“妇人之见何足为贵?”提议人轻蔑地嘲讽了一句。
然后眼神暧昧地上下打量她全身, 玩味道:“符大人一介女流,本不该在沙场磋磨,好不容易回了京都, 不妨届时御前献舞一番。否则歌舞不通, 该如何侍候陛下?”
这是看聂铮只给她授爵,不给她封后,以为她不被皇帝疼惜,当她好欺负了。
符行衣一脸淡定地环视周遭,发现近一半的人都等着看自己笑话。
转念一想,愿意帮自己出头的人差不多都死光了,如今什么事都只能自己做吗?
当然不。
符行衣十分阴险,先小心翼翼地抬眸,轻瞥了一眼龙椅上的男人。
再用贝齿轻咬下唇,一贯含情脉脉的笑眼竟浮现出薄薄的水雾,又委屈又可怜。
平素习惯了坚强的人一旦脆弱起来,就格外招人疼。
聂铮身形微顿,借着轻阖双眸掩饰不该显露的情绪。
“乐坊司的宫人教得还不错。”
不少人瞧不起符行衣,觉得她区区小女子,还是个成过婚的妇道人家,根本不配加官进爵,理应好好待在家里相夫教子。
听了聂铮这话,他们心头一喜,只当提议被同意了。
不料下一刻,聂铮便云淡风轻地开口,给出了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答复:
“朕看你喜欢跳舞,不如净了身入宫,去好好跳个够。”
符行衣险些憋不住笑出声来。
知道他毒,但是没想到那么毒。
众朝臣虎躯一颤,面色青白交加地捂着他们的小兄弟,偷瞄惨受宫刑的提议者时,满眼尽是怜悯。
再战战兢兢地打量符行衣,看出聂铮护崽的态度清晰得不得了,不约而同地心道:
不想断子绝孙,就绝对不能惹这个女人。
对此,符行衣十分受用。
于是下朝之后,她屁颠屁颠地陪着聂铮去了御花园,根本不理那些背后里骂自己是“狐媚惑主、红颜祸水”的人。
狐媚又怎样?
那是她的能耐,换作别人还惑不了主呢!
眼下聂铮的心情本就差劲,那些个没眼力见的废物们还一个劲地闹腾。
真是找死不挑地方。
符行衣素来冷心冷肺,无论遭遇再大的痛苦,最多伤心几天也就没事了。
剩下的日子照样该吃吃该喝喝,嘻嘻哈哈玩玩闹闹,日子还得好好过,总不能祸害自己的身心健康。
然而聂铮是个极重感情的人。
虽然他嘴上不说,但心底总有郁结,以至于神色暴戾阴蛰,路上的宫人见了直打哆嗦。
符行衣亦步亦趋地走在他身旁,不停地冲宫人们干笑打哈哈。
瞧给人家孩子吓的。
刚轻扯他的衣袖,他反手就把符行衣的爪子包在掌心。
略带薄茧的指腹抚过女子柔软的手背,轻而易举地抚去了她的所有愁绪。
只是……他自己的愁绪又有谁能抚平呢?
符行衣静静地待在他身旁,从御花园到乾元殿。
无论是伴驾散心,还是陪同理政,从始至终,符行衣一言未发。
孙嬷嬷几次三番地使眼色,希望她能开口劝一劝,符行衣却不以为然。
男人真正伤心难过的时候不能劝,尤其还是聂铮这么自尊心强盛的男人,越劝越不对。
他想要的是陪伴,无需安慰。
盖完了最后一张圣旨的玉玺,聂铮才看向趴在桌上睡着了的符行衣。
顺滑如绸缎的乌墨长发裹着细腰,双颊微肉的小脸红润可爱,卷翘浓密的眼睫如蝶翼般轻颤。
两片唇瓣无意识地喃喃自语,隐约能听到类似“肉”的音节。
真出息,做梦都想着吃。
聂铮眉目间盈满了温柔,轻轻撩起她的一缕发丝挂在耳后。
陡然被惊醒,符行衣一脸茫然地揉着眼睛,嘟囔道:“是要开饭了吗?”
低低地“嗯”了一声,聂铮的唇角噙着笑意,脸上再看不到一丝阴霾。
符行衣没心没肺地笑道:“好哎~”
金龙殿内充盈着清新的花香,符行衣懒得欣赏这些情调,只顾得上一个劲地埋头苦吞。
聂铮随意把玩手中的玉盏,窗外月光洒落在盏中,犹如盛满了细碎的流沙,可惜一晃即散。
等到宫人们将东西收拾干净,符行衣擦了擦嘴准备离开。
聂铮兀的问道:“符行衣,亲手放弃皇后之位,你可曾有过后悔?”
动身的脚步微微一顿,停在了原地。
他的话另有深意。
不多时,符行衣回首,笑眯眯地弯起唇角。
“没有。”
人生在世,哪有事事顺遂的可能呢?
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就不要回头再看,没用。
“只要你的心里有我,我是不是皇后又有什么关系?”
符行衣不急不缓地走向前,伸手解开自己的腰封系带,任由身上的衣衫一件件地落在地上,浑身赤.裸地站在他面前。
聂铮的目光十分纯粹,没有半分淫.邪的意味,只是单纯地打量她身上的伤痕。
符行衣坦然自若,展露着遍布伤疤的身体。
“我行伍已近六年,每一战都会在身上留下或重或轻的伤痕,我不觉得丑陋,只感到骄傲。他们不相信一介女流有多大的能耐,这些疤便是最好的说法。”
杀的人太多了,心早比石头还硬。
一步步爬到如今的位置,脚下踩着的尸体累积如山,有敌人的、也有友人的。
“我不需要皇后之位来证明自己有多尊贵,就像我心悦的是你,而不是你的皇位。”
话音刚落,符行衣便被披上了外袍。
衣袍上还残存着温热的体温。
符行衣怔然昂首,呆呆的模样落入一双深邃的眼眸。
唇角落下了一个轻柔的吻,不掺杂丝毫的□□,却又极尽缠绵。
符行衣不自觉地流出一滴泪,自脸颊蜿蜒而下。
为什么要哭?
不知道。
这一滴眼泪全然是出于本能。
自己不再是娇气柔弱的小丫头了。
可是,每每在聂铮面前总是忍不住,就想撒泼打滚,耍赖磨人,仗着眼前之人会无理由无条件地包容自己,就放心大胆地卸下心里的防备,肆无忌惮地欺负他、调戏他、依赖他。
有时候,看见他伤心难过,自己的心肠也柔软得不像话。
可是符行衣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当年的模样。
紧闭心房,将所有人视为可能会伤害到自己的仇敌。
讨厌甚至憎恶皇权,因为满门被灭,所以恨不得让全天下人给爹娘陪葬。
哪管无辜百姓是死是活,动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极度冷血。
这些年,身边那些心怀不轨之人接近自己,都是为了脱去自己的“衣服”。
逼着自己变得舍义取生、阴险狠毒、屈服于世俗,污染原初纯粹的本心。
唯独聂铮,会一件件地为自己重新穿上“衣服”。
只有聂铮,从始至终都尊重自己的灵魂。
“我想要孩子了。要一儿一女。”
符行衣闷闷地开口:“男孩叫大胖,女孩叫小胖。”
闻言,聂铮轻搂着她的腰,委婉地表示狐疑。
“不能瘦么?”
莫名其妙的问,莫名其妙的答。
换做旁人,根本理解不了这俩人的脑子。
符行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偏生佯装不悦,伸出食指戳了戳他的胸口,“哎,谁说重点在胖瘦了,你居然不质疑名字难听,真打算叫他们大胖小胖啊!”
“好听,”聂铮将下颚搭在她的头顶,微阖眼眸,“只要是你给孩子取的,都好听。”
她努了努嘴,懒洋洋地窝在聂铮的怀里,天马行空地畅想:
“等什么时候彻底没了战乱,我就收拾行李,搬去昆莫山脚下。盖个小木屋、围个小院子,栽树种花养宠物。想我符某人也看了不少书,弃武从文必定可行,说不定到时候好多戏班子抢着要我写的东西呢~”
聂铮危险地微眯凤目:“为何我连一字都未被提及?”
“美人自然该被我金屋藏娇才对。”
环抱着男人劲瘦的腰身,下颚搭在结实的胸膛,符行衣微微昂首,笑得露出一排小白牙,“你就乖乖待在家里带小孩吧,我会定时给你投喂加顺毛的——聂、大、猫!”
似笑非笑地睨她一眼,聂铮抬起两根修长的手指,挤了挤她的小肉脸,“区区刁民,胆敢放肆?”
又顿了顿,思忖道:“我从未尝试过普通人的生活。”
出生便是皇室,直到如今将近三十年的时间,他竟连一天平民的日子也没生活过。
“除了玩弄权术,我还有何谋生的手段?”聂铮的神色颇有些古怪,“似乎……没有。”
经商略懂不精,种地完全不会,堂堂帝王莫不是要沦落到街边卖艺的境地?
弹琴作画唱小曲,或者将昆莫山上的雪狼唤下来表演节目,比如跳火圈?
没听他说完这些设想,符行衣就乐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哈哈……”
惹得聂铮恼羞成怒,不由分说地将她按在桌案上,狠狠吻住红唇。
被憋得满脸通红,再也笑不动,符行衣不得不颤声求饶:
“好好好,刁民知罪,我错了还不行嘛!”
聂铮故作矜傲地冷哼一声,旋即略微失落地敛了眸子。
不当皇帝就成了废物,居然要靠自己的女人养,他实在无用至极。
“谁说你没有谋生的能力了,读那么多书都白读了吗?”
符行衣挥舞着爪子,出谋划策:“我之前捐钱办学堂的时候听人说过,昆莫三城的书院本就不多,好先生更是少了,若是得蒙咱们陛下驾临,昆莫的百姓岂不是挤破头,也要把孩子送进您就任的书院里嘛?”
聂铮饶有兴致:“说得身临其境,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我已经解甲归田了。”
符行衣昂首笑道:“会有这么一天的。”
时至今日,符行衣才明白元景帝把皇位传给聂铮的缘由。
只有为了与心爱之人共度余生,本性温柔善良的聂铮才会心甘情愿地放弃皇位。
将辛辛苦苦打下的盛世太平拱手相让,送还给能力不足以平定乱世的聂氏皇族之后。
沙华若为了复仇,不惜摧毁她亲生儿子的前半生,将聂铮一步一步地逼上绝路。
可午夜梦回之际,她作为生母又岂会没有丝毫的自责?
所以她选择了信任聂铮的心上人。
信任符行衣能带她的孩子脱离苦海,使聂铮不再受困于权力之局,可以安安稳稳地过完后半生。
“一定会的。”
符行衣自信满满地伸出小指,与聂铮的紧扣在一处。
两根拇指轻触即分,承此一诺必守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