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百三十五:伯劳飞燕
作者:墨缄言      更新:2022-06-11 13:16      字数:4038
  宁如鸢一名, 东齐境内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昔日宁沧海权倾朝野之时,其女因悍如猛虎的个性, 荣登“京都女魔头”排行榜首。
  坊间的话本子曾经将她描绘成“身高九尺、声若洪钟、虎背熊腰、凶神恶煞”的模样。
  后来她随父出征, 京都以外的人这才见到“女魔头”的真容——原来是个娇美可爱的玉娃娃,比广为流传的画像上,那位“东齐第一美人”定澜公主竟不遑多让。
  元景二十九年, 她以镇和王妃的身份重回人们的视野, 成为所有东齐女子最羡慕的人。
  仅一年不到便再度销声匿迹,流言多传她已经死了。
  然而任谁也没想到, 盛安帝的发妻宁如鸢, 竟是沧澜营的副帅符行衣。
  “怎么会……”在场几乎所有人都惊呆了。他们被突如其来的消息给震得半天没缓过神来。
  早已知情的何守义与符婉姿没什么反应, 然而其他人就不那么淡定了。
  魏旻当场愣住, 像个痴呆的傻孩一样说不出话来。
  正在喝水的王副将惊得嘴都合不拢, 任由水淌得前襟湿一大片。
  最崩溃的是肖盈盈, 那张小脸上五光十色,好似打翻了染料盘。
  眼眶蓄了一包悲苦的泪水,泪珠僵在那里, 不知道合不合适掉出来。
  “诸位还认可我吗?”
  符行衣环臂抱胸, 淡定道:“照你们的逻辑, 我这个人本身的能力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世俗如何看我, 所以我一个齐荣混血的女人, 不配统领你们这群男人咯?”
  众人面面相觑, 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实在是这个消息太令人难以置信了。
  “既然是我不配,那就请诸位自便了。”
  符行衣格外没心没肺,咧嘴笑道:“雪早晚有停的那一天, 等到昆莫山上的积雪融化殆尽, 十圣骑扛着火器来炸山,喊破喉咙都没人来救你们。我呢,带着我家聂铮去北荣避难,拜托丞相姨母收留,一路上有雪狼护送,多安全啊。”
  又顿了顿,唇角的笑意渐深,声音也愈发温柔:“没了我这个亲外甥女,你们说苏丞相还会不会那么掏心掏肺,帮一支他国的军队脱险呢?”
  她说的话并非全部在理,然而正值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将士们又多是大老粗,没一个人可以且愿意捕捉到她话中的漏洞。
  众人最大的愿望是能够好好活下去,并非执意要她和聂铮的小命。
  更何况,符行衣在军营中的威信力极高。
  先前已有了鸣鸾司作铺垫,亲眼目睹过一众女子在战场上的优秀表现,将士们也不至于太过抵触他们的上级是个女人。
  “符将军的能力,我等自然心服口服,只不过陛下并非龙裔却继承大统,大家难免心有不服,毕竟如今生死攸关,谁也不愿意为了一个似乎不太值得的人而豁出身家性命。”
  魏旻试探性地开口,眼神另有深意,大抵在暗示什么。
  符行衣瞬间懂了他的意图,立即接过话茬,佯怒道:
  “陛下配不配坐这个龙椅,值不值得沧澜营豁出身家性命保护他,什么时候也不由你们拍板决定,当先帝遗旨,还有贤雅集都是摆设吗?眼下的危险是西沂、是十圣骑,你们倒好,想把一国之君送出去赔罪,脑子都被驴踢了?!
  “且不说西沂这次根本不愿意谈和,即便真和了,靠牺牲一国之君才换回来的暂时和平有何意义?文武百官与天下苍生都在为陛下而战,你们让那些殉国的烈士脸往哪搁!失去了盛安帝,谁能保证继任的新帝比他做得更好?莫非你们想让东齐任人宰割、世世代代抬不起头吗?!”
  见抛砖引玉的目的已经达到,魏旻就很有眼力见,不再多言。
  其他人听到了这番话之后羞愧万分,都懊恼地低下了头,摆弄着手里的兵器,不敢抬眼看人。
  “诸位都知道,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什么都好说,但是……”
  笑意瞬间烟消云散,符行衣面无表情地道:“谁敢碰陛下一根手指头,就让你们通通给他陪葬。”
  聂铮不活就都别想活了,大家一起死了拉倒。
  何守义神情复杂:“……”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两口子真就一个赛一个的疯魔。
  最终,他以沧澜营统帅的身份一锤定音,厉声喝道:“行了,都是一起经历过生死的兄弟,不许起内讧!陛下还在龙椅上一天,身为大齐的将士就该舍命尽忠。谁再敢说那些畜生话,将他立刻以军法处置,都听清楚了吗?”
  众将士齐声道:“是!”
  符行衣总算松了一口气,屁颠屁颠地回到聂铮身边,却发现他有些不太对劲。
  聂铮眼都不眨地盯着她的面容,目光深邃如寒渊,外人看来全然是一副凶神恶煞、即将要杀人分尸的神情,只有她注意到了男人的耳垂泛着粉色,微微上挑的眼尾还晕开了暧昧的红霞。
  符行衣的嘴角抽搐不已:“你又在那瞎琢磨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呢?”
  聂铮牵着她的手,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多话。”
  实则在符行衣挺身而出的那一刻,他连龙凤胎的名字都想好了,而且打算日后再婚上户籍的时候,把符行衣的名字填到男方那一栏。
  不仅能实现疯神卜给符行衣“汝妻乃良人”的判词,还能避免出现他“克妻”的情况,堪称完美。
  可惜,眼前的局面不适合谈论这些话题,他们能不能活下去都成问题,聂铮便什么都没说。
  傍晚时分大雪骤停,不消两日就融化成冰凉彻骨的雪水,混合着不知是十圣骑、还是沧澜营士兵的血,淅淅沥沥地流入黑水河里。
  十圣骑上山追杀,天狼军的援兵还没赶到,沧澜营已经退无可退了。
  “何大哥当心!”
  符行衣匆忙拉了何守义一把,后者原先站着的地方就轰然炸开。
  虽然闪得及时,但何守义的后背还是被伤到了。
  不远处的另一名士兵就没那么好运,当场被炸断了腿,下一刻便惨死于踩踏之下。
  何守义瞳孔紧缩,本能地想要施以援手,却发现为时已晚。
  救了他一条命的符行衣疼得轻嘶冷气,捂着右臂,身子微微打颤。
  方才情急用力太大,扯到了缝合后尚未痊愈的伤口。
  “行衣,沧澜营眼见是撑不下去了。”
  何守义痛苦地紧闭双眸,牙关紧咬,道:“你快带着长巽逃走吧。逃到北荣境内,求芸姑娘收留,多少能保住性命。况且你的胳膊不方便,继续留在这只能是死路一条。”
  符行衣敏捷地躲过一个十圣骑士兵的袭击,后者眨眼就被聂铮一箭射死。
  两人配合默契,竟使无人可近身。
  何守义见这俩人没什么离开的架势,当即火冒三丈。
  “兔崽子们,都当老子说话是放屁吗!”
  “有多话的功夫倒不如闭嘴歇息,保存仅剩不多的体力。”
  聂铮看都不看一眼,便语气不善地刺了他一句:“免得只能靠女人救。”
  符行衣一边杀人,一边抽空回话。
  “我知道何大哥你是为我们好,可是我一向不喜欢别人阻止我去做值得的事。如果我当了逃兵,将士们更没了卖命到现在的理由。”
  聂铮一箭射三矢,解决了符行衣身旁的杂兵,声色低沉。
  “昆莫是东齐最后的一片领土,倘若此处失守,东齐便彻底为西沂所吞并占领,北荣将无权踏足此处,天狼军即便想救沧澜营,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所以他们根本不能一走了之。
  一个是帝王,一个是大将,岂能为了自己活命,将全国百姓说丢便丢?
  何守义恼火万分:“你怎么跟个小女娃一块瞎胡闹,这是在送死!”
  “她既喜欢,”聂铮云淡风轻地回答,“我便陪着。”
  极北寒潮席卷而来,狂风裹挟着腥甜的血气,横冲直撞地闯入所有人的鼻息。
  遮天蔽日的乌云被吹得四分五散,日光羞怯地露出一角。
  空气中潮湿的气流凝结成彩虹,转瞬就被烟火白雾毁去了应有的美丽。
  放眼皆是一片雾蒙蒙的苍白,唯有血溅三尺为之增添色彩。
  周围的声音一瞬间似乎消失了,符行衣愣愣地凝视着被鸟铳火弹击中的何守义,大脑一片空白,呼吸与心跳都被抛之脑后。
  与此同时,她本能地牙关打战,手脚冰冷,连话都忘了该怎么说。
  “何……”聂铮神色怔然,大抵从未想过何守义会为他挡去致命的一击,“……晏?”
  符行衣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惊慌失措地捂着何守义的伤口,向战场大喊:“盈盈,止血,快来止血!”
  但是,肖盈盈正在给许多的士兵治伤,忙得大汗淋漓,根本没听见。
  何守义躺倒在地。
  不顾泥土的肮脏,聂铮单膝跪在了他身旁查看伤口。
  须臾,聂铮微阖双眸,“回天乏术。”
  致命伤,无药可救。
  “当年欠你小子一条命,老子总算还上了。”
  何守义艰难地开口,嘴唇因失血而苍白尤甚,“我对不住你们,对不住……”
  仗着战功赫赫而抗旨不尊,意图染指兄弟的女人,还在背地里给皇帝起绰号。
  要是换作其他皇帝,早就忍不住将他杀了。
  然而聂铮即便再怎么不高兴,也没对他下过死手。
  充其量是说话态度恶劣些,想将他丢到天牢里关押——说白了,这也是他活该。
  “何大哥,你别这么说……”
  符行衣的声音不可避免地略微颤抖。
  昔日自己初入千机营,第一个遇到的就是何守义。
  被心地仁慈的“老何”予以宽容,受“何老大”的提携与信任,也是“何大哥”手把手地教导带兵。
  给自己出头,替自己出气,他还像个痞子一样坑自己请客吃酒,然后喝醉了就为女人哭得稀里哗啦,和记忆中的老爹简直是从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虽然曾经犯了错,但后半生都在拼命地弥补过失。
  为什么上天的判决是非死不可呢?
  聂铮喉结微动,声音有些沙哑。
  “你还有何未了之愿?”
  何守义的眼神已经有些混沌了,像是蒙了一层薄雾轻纱,空空洞洞地远远眺望着远方。
  “我想……葬在昆莫山的山顶。”
  符行衣抹了把脸,愣道:“山顶?”
  “站在那能看得特别远,一直看到……”
  他重重地咳嗽了几下,拼尽全力地挤出笑容,“北荣的上关,有她在的地方。”
  聂铮沉默不语,手背上的青筋却凸了出来,眼中出现些许淡淡的红血丝。
  “真他娘的没出息。”
  何守义自嘲地笑了笑,“临死了还惦记那个贼婆娘,想着下辈子能一直这么看着她。”
  他颤颤巍巍地解下了腰间随身携带的酒壶,拔开木塞后便往嘴里倒,却一滴酒也没倒出来。
  约莫是天气太冷,里面装的酒都冻成了冰块,喝不到嘴。
  手臂垂下,酒壶滚落在地。
  聂铮面无表情地盯着尸体的眼睛,目光冰冷得仿佛死去之人是他的血仇,表情没有任何悲伤,犹如一座完美无瑕的石像。
  难过到极致就麻木了。
  他十八岁那年,才开始以男人的真身堂堂正正地好好活。
  紧接着送走张素,逼死李绍煜,错过生母死前的最后一面,得知自己并非是养父的亲生子,最后失去了亦友亦兄的何守义。
  十年转瞬即逝,来来往往过客匆匆,终究没有什么长久可言。
  天地为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炭,万物为铜。
  最是无常人间事。
  符行衣昂首看天,目光空洞而死寂。
  耳畔传来喧闹嘈杂的马蹄声,愈来愈近,令河面荡起层层涟漪。
  满山的狼群皆齐声高嗥,声势无比浩大。
  天狼军姗姗来迟,总算赶到了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