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百三十四:雪漫关山
作者:
墨缄言 更新:2022-06-11 13:16 字数:4727
早在小年夜当晚, 东齐就派出了消息,前往北荣求援。
可惜路途遥远, 来不及救急, 而且沧澜营留在的京都主力军死伤惨重。
于是,仅存的百余人就由符行衣带领,随行护送聂铮前往昆莫。
正月十二, 本该位于临月城应敌的何守义, 被十圣骑一路逼退到昆莫。
与符行衣带来的京都主力军会和。
每逢步入隆冬,北地的鹅毛大雪就令人叹为观止。
如今已然接连不断地下了两日, 直将昆莫山盖上了一层厚而松软的羽被, 远远望去一片圣洁。
然而, 身临其下时只觉得畏惧。
一眼望不到顶端的高大峦峰犹如天堑, 冰冷地伫立在此处, 隔断了一切希望。
山脚下, 十圣骑从四面八方地涌了过来。
何守义摘下腰间的酒壶,想喝一口解馋,但又想到了什么, 把酒壶系了回去, 硬生生地制住了体内作祟的酒虫。
符行衣斜依在光秃秃的树干上, 无声地休息。
高度绷紧精神的日子过得太久, 她眼下的乌青愈发严重, 全身是黑红色的污泞。
但那些都是别人的血, 细看才能发现, 她身上没有一处伤痕。
倒是旁边的聂铮,用手捂着皮开肉绽的肩膀。
鲜血止不住地从指缝中溢出来,看着尤为触目惊心。
鸣鸾司的肖盈盈一丝不苟地替他包扎, 黛眉紧蹙, 一脸严肃地嘱咐:“这条手臂伤得太厉害,你不能替符将军挡刀了,再这么不要命下去一定会死的。”
聂铮微敛双眸,无甚表情地“嗯”了一声。
什么爱恨纠葛和恩怨情仇,在生死关头根本不值一提。
如今他们这些人早没有了身份和地位的区别,只剩下走投无路的绝望,以及在绝境中相互依偎的悲凉。
“报——”
符婉姿策马归来,道:“王副将带人把守的南面已经被攻破,魏指挥使的东面防线也岌岌可危,最多只能再撑一炷香的时间!”
何守义的一只手捂着上半张脸,笑容无比苦涩。
“咱们是不是没活路了?”
“不会。”符行衣深吸了一口冷气,只觉得冰凉的寒风顺着呼吸,进入四肢百骸,冻得身体剧烈颤抖。
嘴上还要努力说出乐观的话:“北荣已经同意了借兵支援,算上整顿行伍和赶到昆莫的时间,最快十几日,最慢一个月,只要撑住……撑到天狼军赶来救咱们……”
说着说着,她就说不下去了。
五指深深地抠进树皮里,情绪几近崩溃。
能撑到那时候吗?
即便苏芸做到了力排众议,愿意倾力相助,派遣天狼军前来营救生死一线的他们。
可看眼前这情景,即便他们的命能勉强保住,东齐八成也是无力回天了。
倘若如此,活着还不如死了干脆。
她倒还能苟延残喘地忍下去。
可问题是聂铮……他怎么受得了?
将目光小心翼翼地投向聂铮,符行衣注意到,他即便身受重伤也面不改色,仿佛那些狰狞可怖的伤口不是他身上的一样。
不仅如此,他还一脸冷漠,扔给哭着喊饿的肖盈盈最后一包干粮,简洁地恐吓:“再吵,丢去喂狼。”
将嘤嘤啜泣的肖盈盈凶得嚎啕大哭之后,聂铮起身向昆莫山上走去,头也不回。
“想活命的,带上自己的部下跟我走。”
何守义搞不清楚情况,甚是诧异。
“昆莫山上到处都是积雪,不好走不说,连火器都用不了,万一引起雪崩,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何大哥,照他说的做。”
一瞬间,符行衣就明白了聂铮的意思,又转头嘱咐符婉姿:“通知到所有人,无需再与十圣骑交战,即刻撤退上山,越快越好!”
山上不能用火器。
既然他们不能,那十圣骑也不能,如此一来沧澜营不一定会输!
可是……
“陛下,”符行衣疾步上前,抓住了聂铮的衣袖,小声道:“这样你会暴露的。”
暴露他没有继承东齐皇位的资格,是先帝妃嫔与贺兰狼奴在婚前苟且,生下的野种。
闻言,聂铮身形微顿,回首凝视她片刻。
掌心抚过她的脸颊,极轻地笑了一下。
“那又何妨?”
他就是他。无论叫聂铮,还是叫贺兰铮。
既然肩负重任,便理应承担起自己的职责——保护东齐的子民,战死到最后一刻为止。
搭上了他抚摸自己脸颊的手,符行衣灿烂地笑。
“好,我相信你。”
狂风暴雪愈演愈烈,恐怖的压迫感顷刻间席卷而来。
进入昆莫山的十圣骑士兵都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噤,莫名涌现出一股畏惧的情绪。
“把火器都收起来,换成刀剑和弓.弩。”
为首的男人身材魁梧,声色洪亮如鹫,厉喝道:“山上的东齐人剩下不多,就算是拿刀砍也能通通砍死了。”
后面的士兵们纷纷应和地吹捧:“左将军英明神武!”
男人却丝毫不在意那些虚伪的言辞,只眼也不眨地死死盯着山上,“我要你们统统下地狱,拿命给她赔罪!”
十圣骑士兵乌泱泱地聚成一大片,循着雪地上的脚印一步步地往上爬。
然而越爬越感觉不对,终有一人哆哆嗦嗦地道:“这……这是狼留下的痕迹吗?”
众人循着指向望去,见到如此硕大的爪印,忍不住窃窃私语。
不少人萌生了退却的念头,“走了这么久也没见到那些东齐人,说不定他们早被狼吃掉了!”
话音刚落,山顶便响起了一道悠远高昂的狼嚎声。
响亮到昆莫山上下无处不可闻。
一道接着一道的狼嚎声从四面八方响起,越来越近。
直到所有人都能清晰地感觉到地面的颤动。
头顶上树杈的积雪落在脚边,砸出一朵绚烂的“白花”,下一刻便被狼爪踩作齑粉。
“啊啊啊啊啊————”士兵们鬼哭狼嚎地挥舞着手中的兵器,想跑却跑不掉。
一百多头大小不一的雪狼,将他们团团包围在了正中央。
尖利的狼牙凸龅在外,涎水止不住地滴落在雪地上。
所有的雪狼疯狂地嘶咬着视线内的一切活物,猩红的双眼像极了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
突如其来的猛兽奇袭,令在场的十圣骑士兵陷入了苦战。
左将军厉声怒喝:“给我杀,才几头畜生就把你们吓成这样,要是遇上——”
“遇上谁,我们吗?”一道清亮的笑声传入众人的耳中。
左将军猛地昂首望去,正见符行衣笑吟吟地将他望着,优哉游哉地道:“地狱无门偏来投,既然是阁下自己主动找死,可千万别怪我们。”
沧澜营士兵齐齐地站成一排,手中端着长.弓.弩.箭。
听得何守义一声令下,万箭齐发,眨眼就把下方的十圣骑士兵射成了筛子。
局势瞬间翻转,昆莫山的地形对沧澜营格外有利。
左将军怒火冲天地紧咬一口牙,最终吼道:“撤退!我就不信雪能下一辈子,他们一辈子不出来!”
沧澜营士兵本以为他们就要命丧于此,有些人连遗书都写好了。
谁知竟出现此等惊心动魄的转圜,一个个激动得热泪盈眶。
符婉姿哇的一下就哭了出来,魏旻连忙手足无措地给小姑娘擦眼泪。
同时不忘了兴奋地喊道:“敌军退了,咱们安全了!”
“好……至少兄弟们能暂时保住小命。”何守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吩咐道:“下面交给那些雪狼把守,留些人探风,剩下的所有人都到山顶上去,就地休整,速度恢复体力!”
沧澜营的士兵们无一不眼含泪花,齐声大吼:“是!”
越过相拥而泣的众人,符行衣一路直奔到山顶,细细地喘着气。
口中呵出的冷雾弥漫在眼前,模糊了视野,以至于什么都看不真切。
朦朦胧胧之间,男人身长玉立的轮廓逐渐显露,就连身旁的巨大雪狼也被勾勒了出来。
“聂铮……”
符行衣怔怔地凝视着不远处的高大男人,刹那间竟觉得有些陌生。
那样高傲自矜的一个人,恨不得时刻精致到每一根头发丝,如今却穿着沾染许多血污的衣服。
衣摆破破烂烂、参差不齐,许多缺失的部分被他生扯下来当纱布,给自己、给他、给一些他看得到也帮得了的人包扎。
衣袖烂了一块,遍布疤痕的结实手臂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伤痕蜿蜒直上,蔓延到锁骨和侧颚。
轮廓分明的面庞被散落的长发遮挡住一部分,瞳孔深处的浅蓝在暴风雪的洗礼下愈发幽深。
鼻梁上的小痣格外鲜红,衬得肤色如冰雪般白皙透明,不像活人。
若说他以往还有些“定澜公主”的影子在,如今便是丝毫阴柔也不剩下了。
全然一副狠厉凶恶的猛兽模样。
他身旁的雪狼王目光凶狠,硕大的狼首足能一口吞下四五颗人头。
如此可怖的凶兽,竟亲昵地蹭着男人的手臂,还发出撒娇似的喉音。
“你们还好吗?”
符行衣不假思索地跑到了一人一狼的面前,完全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安危。
雪狼王是自己曾经从冰湖里救出来的小崽,聂铮是自己一直深深依恋和信任的男人。
他们有什么可怕的?
但是身后却响起了许多人异口同声的叫喊:
“符将军快退后,他不是咱们东齐人,是跟贺兰图一样的怪物,危险啊!”
猛地僵住了身子,符行衣缓缓地回头,看向那些目露惊恐之色的士兵。
这些人……方才还被“怪物”救下性命,转眼就能翻脸不认账。
士兵们吵吵嚷嚷着抗议:
“你一个彻头彻尾的北荣人,凭什么当我们东齐的皇帝?要不是因为你,我们也不会那么惨!”
“就该把这个居心叵测的北荣人交给十圣骑,反正西沂要的是聂……不,是贺兰铮的项上人头。只要西沂愿意放过咱们,那就随便怎么处置他,咱们凭什么为了一个北荣人,搭上全国百姓的性命?!”
“对,当年贺兰图屠杀了咱们那么多同胞,他的兄弟肯定也不是什么好玩意!”
……
“都他娘的给老子闭嘴!”何守义怒火中烧地骂道:“吵什么吵,那是当今陛下!”
许多士兵扯着嗓子跟他争论,登时闹成一团。
符行衣紧咬着牙关,越听越气,恨不得冲上前给他们一人一大嘴巴。
她刚想动作,就被聂铮拎到了身后牢牢护着,眼前只能看到男人宽厚的后背。
“再吠也是丧家之犬,何必丢人现眼?”
聂铮一开口,就把吵闹不休的士兵们噎了个半死不活。
“区区得意忘形的废物也敢发横,当真是贻笑大方。别忘了昆莫雪狼以谁为尊,你们又为谁所救。漫山遍野的雪狼只听命于我一人,只知道我的敌人便是它们的盘中餐。”
他居高临下地睥睨着迟疑后退的士兵们,眸中看不到半点动摇,反而似笑非笑道:“不怕死的大可上前,我就在这里,等你们来杀。”
雪狼王挡在他身前,冲士兵们呲牙威胁。
哪怕他如今的外表颇为狼狈,气势却半点不输。
何守义与魏旻趁机制住了□□的将士们。
符行衣握住了他的小指。
感受到男人身体的轻微颤抖,便低声道:“让我来吧。”
别人看不出,她还不知道吗?
小公主根本不像表面上看到的那样镇定从容。相反,他很怕,所以才要用装出这副姿态。
像一只被人厌弃,担惊受怕的小黑猫,浑身的毛都炸起来,以此吓退进攻者。
聂铮反过来握紧她的手,一刻不肯松开。
“你信我吗?”符行衣微昂下颚,笑盈盈地看着他,“我可以说服他们接受你。”
聂铮微微一怔。
他还会被东齐人接受么?
这样的他……还能得到本不该属于自己的子民的接纳吗?
可这是符行衣说的话。
她不会骗他。
“好,”聂铮沉声道,“我信你。”
符行衣脸上的笑容愈发明媚,“乖乖站在这里不要动,我待会来接你。”
从聂铮的身后走了出来,符行衣一步步地走到人前。
然后不着痕迹地环视周遭,打量着那些神情各异的将士们,“他是我的人,你们也敢如此不敬吗?”
士兵中有人高声大喊:“符将军,咱们才是同胞,您别被那个北荣人骗了!”
符行衣平静地发问:“你们效忠的是这个人本身,还是他身上的血脉?”
这一问把将士们问迷糊了。
“因为他是北荣人,所以他该死,不配你们豁出性命去保护,对吗?”
符行衣道:“那些施惠东齐国民,壮大东齐国力的圣意,在你们眼中根本比不上一身属于东齐的血?只要对东齐有利,他的身上究竟流淌着哪一国的血脉,真就这么重要吗?”
方才的士兵怒道:“您这是胡搅蛮缠!”
另一个士兵也跟着吵道:“我们是东齐人,怎么可能认可一个北荣人统治我们?就好比让一个娘们当一群大老爷们的头儿一样,这不纯粹离谱吗?!”
符行衣突然问道:“那你们认可我统率你们吗?”
众将士面面相觑了片刻,道:“您有勇有谋,对部下一向很好,我们当然认可符将军您了。”
闻言,符行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苍白的脸色也因此红润了许多。
直将众人笑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没想到,居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符行衣阖眸仰天长叹。
紧接着,她睁开一双多情潋滟的桃花眼。
左手攥紧右臂的衣袖,稍一用力就扯下了大片布料,露出光.裸.臂膀上的虎首纹身。
那是只有宁氏族人才能刺上的家纹。
当今世上,宁氏一族只剩下了最后一人。
“宁如鸢是我的本名。”
她泰然自若地道:“我是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