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百二十二:知与谁同
作者:墨缄言      更新:2022-06-11 13:16      字数:3561
  符行衣即将被钢刺串个透心凉的前一刻, 喻无名停止了机关的运转。
  针尖距离符行衣的身体只差分毫之厘,终究没伤到她。
  只差那么一点点……就得被钢刺爆.菊了!
  符行衣瑟瑟发抖, 收起了震天雷, 屈膝行礼道:“前辈海涵,晚辈惭愧。”
  “老夫杀你做什么?”
  喻无名摇了摇头,从地上捡起了那枚团龙玉佩, 神色惊讶, “你认识玉佩的主人?”
  符行衣老老实实地点头。
  “老镇和王嘛,我跟他还挺熟的, 他帮我和陛下解决了好多麻烦呢。”
  当然, 他同时也制造了不少麻烦。
  “唉, ”喻无名叹了一口气, “这老小子……终究还是去淌了世俗的浑水。
  良久, 他道:“你走吧。”
  符行衣定定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呲牙咧嘴笑道:“那您还是杀了我吧。”
  喻无名气得吹胡子瞪眼,火冒三丈:“你这死丫头——”
  “照目前这架势,西沂早晚能把东齐给夷为平地。反正回去也是被炮轰死, 倒不如死在飘零岛上, 还能和这么多‘热情洋溢’的好人做个伴。”
  符行衣吊儿郎当地颠着腿, 笑得格外欠扁, 简洁明了地总结道:“我不亏啊!”
  闻言, 喻无名发了一身的白毛冷汗。
  “你太年轻, 不懂得什么叫做‘不拔一毛、不取一毫’。避世之人早已没有所谓的拳拳热忱, 老夫实在无能为力。”
  周围的钢刺重新落入地下,符行衣自顾自地走到棋盘的对面,一撩衣摆, 就坐在了石凳上。
  “前辈既然想辩, 那晚辈就陪您辩一辩。”
  喻无名饶有兴致地轻抚美髯:“哦?”
  ‘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这绝非是您所理解的‘置身事外’。道学中的‘无为而治’也不是‘无所作为’。”
  符行衣淡淡地道:“老聃官任守藏史,其思观史而发、由史而来,‘道’是从波澜壮阔的跌宕历史中总结治理国家的学说。既然意图‘治国’,又岂会纯粹的‘置身事外’?”
  喻无名微微一怔:“你的意思是……‘无为而治’的核心要旨并非‘无为’,而是‘治’?”
  符行衣主动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继续道:
  “老聃有云:‘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德’。这也难怪历朝历代尊崇儒学,少有教导道学的私塾了。单看字面意义,那些热血上头的小屁孩肯定要把‘绝仁弃义’,理解为‘忘恩负义’,天下大乱是迟早的事。”
  喻无名若有所思地点头轻笑。
  “所谓的‘绝仁弃义’,其实是老聃希望人能够放弃世俗所倡导的仁义,回归到本性,也即是‘返璞归真’。”
  符行衣端起茶盏吹了吹,容颜被氤氲的水汽蒙上了一层朦胧的面纱。
  “前辈方才说自己‘罄竹难书’,不过是让世俗的规矩给自己加了一副镣铐而已。”
  喻无名浑身轻颤,喃喃道:“你……”
  符行衣呷了一口茶,舔舔嘴唇,笑道:
  “世上没有什么东西会一成不变,无论是感情还是信念,律法还是国家,这些都只是历史发展中的组成部分而已。既然明知它不长久,又何必禁锢自己呢?只要当下认为自己是对的,所作所为无愧于心、无悔于行,就足够了。”
  喻无名仰天长笑:“想不到老夫年过六旬,竟还没有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娃儿看得透彻明白。”
  “家父与晚辈同样向往无拘无束的生活,可我们一直都错了,错把自由理解为逃避现实,还有蔑视律法。”
  符行衣抿了抿唇,笑道:“真正的自由,不该拘泥于外在的表现,而是内心的随性——不为迂腐不堪的世俗所困,不为缠绵悱恻的情爱所迷,永远坚守自我的本心。”
  喻无名抚摸着棋盘上的圆润棋子,突然问道:“你不惜一切,甚至甘愿付出生命的代价,也要劝服老夫随你离开,莫非就一点也不怕死么?方才若是我晚了半步,你便小命不保。”
  符行衣噗嗤一笑:“怕啊!我这辈子最怕死了,又不是圣人,谁会真的不怕死啊?”
  然后顿了顿,目光深邃而悠远,轻声道:“可是我知道,世上还有比生死更重要的东西,即便为此而抛弃性命,也在所不惜。”
  喻无名沉默了许久,始才释然长叹。
  “不入世焉能出世?是老夫才疏学浅了。”
  符行衣难耐喜色,急切道:“您答应了?”
  喻无名啼笑皆非,复而看向棋盘。
  因为符行衣的一时失误,打乱的两颗棋子正巧为棋盘上的死局开辟了一道活路。
  “老夫苦思十三年不得其解,如今这珍珑棋局却意外出现生机,大概就是天意吧。随你走一趟也好,看看如今的天下变成了什么模样,还是不是像昔年一样无可救药。”
  喻无名眉眼含笑,道:“女娃娃,你比你那愣头青的爹精明多了。宁沧海要是有你一半的鸡贼,绝不至于死在他那好义兄的手上。皇帝的妃嫔居然生下其他男人的种,这种事也是能擅自调查真假的?纯粹给自己找不痛快。”
  符行衣一脸懵逼:“前辈您知道啊?!”
  喻无名嫌弃地撇嘴:“不然你以为那封信是谁丢在床底下的?”
  符行衣后知后觉地震惊。
  “原来……怪不得!”
  “你爹当年在你娘的襄助下查到了真相,本来想直接告诉聂小公子,但是让老夫拦住了,他这才将一切写在信中,托我找个合适的时机,等聂小公子有能力保护自己的时候再拿出来。如若一直等不到机会,便将秘密带到地下,永远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喻无名摸了摸白胡子,哈哈笑道:“听你说,聂小公子如今已是皇帝了?”
  一听到姓聂的活大爷,符行衣就忍不住翻白眼,没好气地嘟囔道:“对,成了个狗皇帝。”
  “那就奇了,”喻无名纳罕道,“除非亲生的儿子都死光了,实在无人可用,否则元景帝没道理会将皇位拱手让给异族之人。”
  他这样一说,符行衣也反应过来有些不对劲,蹙眉道:“前辈言之有理,晚辈也不明白。”
  虽然太子没了,但元景帝还有其他儿子。
  即便他们不如聂铮的能力强,但终究是正统龙裔。为何元景帝在明知聂铮并非他亲儿子的情况下,仍然立聂铮为继承人?
  为了多年的父子之情?
  不对,不可能是这么扯淡的理由。
  还有,自己少时与“定澜公主”在揽月宫私会,元景帝派人监视得一清二楚,却并未深究,而是破例恩赐自己,以公主的规格风光大嫁。
  而且,在聂铮被太子陷害入天牢后,自己不仅没受到牵连,还仍旧被信任,连太子都摸不清他的态度,迟迟不敢对自己下手……
  怎么感觉老皇帝待自己比待亲女儿更好?
  符行衣把自己的揣测如实告之。
  喻无名笑容玩味:“女娃娃,确定你的亲爹是老宁么?”
  符行衣嘴角抽了抽:“前辈,请不要胡思乱想,否则我会忍不住揍扁你。”
  “老夫随口说说的。”
  喻无名放肆地大笑,好一会,才正经地道:“现下看来,至少可以肯定一件事——元景帝愿意传位给别人的儿子,肯定是因为聂小公子心悦于你。但是,此事为何会促使元景帝做出这种奇怪的决定……老夫就摸不着头脑了。”
  符行衣抓耳挠腮,愁眉苦脸地思考。
  元景帝应该很了解聂铮的脾性。
  所以,做出这样的决定,只能证明他认为选择聂铮的结果利大于弊。
  而且正因为有自己在聂铮身旁,聂铮才能够按照他的计划做事。
  那……元景帝真正的计划究竟是什么?
  “嘶——”符行衣莫名打了个寒噤。
  不愧是老狐狸,连死后的事都能算无遗漏。
  而且庄嫔临死前说的话,未免有些令人多虑。
  “铮儿的后半生有你,我很放心。”
  这个放心,指的是放心自己会好好地照顾她儿子的生活,还是说有什么别的意思?
  父母之爱子,则为其谋深远。
  虽说庄嫔一看就不像什么慈母,但她好歹也是聂铮的亲娘。虎毒尚且不食子,她怎么可能对亲生骨肉毫无感情?
  况且,那还是她的挚爱贺兰辞的遗腹子。
  元景帝,庄嫔……他们究竟在打些什么小算盘?
  符行衣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
  “走一步看一步吧。”符行衣晃了晃脑袋,问及正事:“喻前辈,我们几时能出发?”
  喻无名目光远眺,道:“三日后的辰时,外岛再会。”
  三天之后,一切都已经打点妥当。
  顶着岛民们怨怼的目光,符行衣轻咳一声,冲喻无名笑道:“前辈,我们走吧。”
  出了内岛,岛民们不再相送,所有人像生离死别一样掩面痛哭。
  从外岛前往海岸的路上,途径一个熟悉的小木屋。
  符行衣脚步微顿,驻足打量许久。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取下腰间别着的水袋,喻无名以水作酒,笑呵呵地畅饮咏词。
  见符行衣若有所思,便率先上船,留她独自一人站在原地。
  符行衣眼也不眨一下,盯着那个小木屋看。
  和聂铮还在一起的时候,她受到了无微不至的关爱。
  想吃的美食当天就能吃到,想玩的新鲜玩意也能如愿以偿,欢饮达旦、策马纵情,恨不得把天底下有趣的事一股脑地揽入怀中,与他共赏万千风光。
  再看如今,眼前的木屋变得十分陈旧了。
  许是久经海风狂吹,屋顶摇摇欲坠,周围的小花小草枯萎衰败,看着格外凄幽荒凉。
  仿佛曾经在此经历过的欢声笑语,都是如梦一场。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
  今已非昨,有些事再也回不去了。
  世间一切都在变。
  像魏旻那样的少年才俊逐渐名声鹊起,又有江远、符婉姿等更多的后起之秀。
  兴许终有一日,自己也会变成和喻无名一样的老前辈,既悲观又厌世。
  不知那时的自己,究竟会躲到哪处“桃花源”里,自怜自艾,置身事外呢?
  符行衣轻扯了一下嘴角,转身上船启航。
  即将彻底远离飘零岛之际,她鬼使神差地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今年花胜去年红。
  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