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杜大叔略感欣慰的是，康子继承了他酿酒的天赋与兴趣，在外人眼里话疏的康子，曾经为了某个问题，与他从鸡鸣开始争执，后来鸡都睡了，他们俩还在争执。
  凭着杜大叔过往的名气与人脉，父子二人的日子过得还算顺心，虽然不能穿金戴银，不能餐餐珍馐美味，但也可以顿顿有肉有酒。
  康子很珍惜这样的日子，有阳光，有酒酿，隔三差五与杜大叔吵一架的日子。
  这样的日子并不奢侈，却又分外奢侈。
  杜大叔有个老毛病，就是每逢三更时分，他总会咳上一会儿。以往总是咳上两声，也就没什么不适了。最近，却咳的分外厉害，不时还会咳出血丝。
  近几个晚上，康子总会被杜大叔的咳嗽声吵醒。那种咳嗽声是很可怖的，仿佛是被人捏住了喉咙，一团气卡在那里，进也进不去，出也出不来，只能通过猛一下咳嗽来缓解。
  “咳咳！”“咳咳！”咳嗽的频率越来越快，咳嗽的力度越来越猛。
  “啊……咳！”这一声咳嗽仿佛用尽了杜大叔所有的气力，响声如雷。
  随后，是黑暗中死一般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噗呲”一声，杜大叔擦亮了火石，点着了床边的煤油灯，在火光的映照下，被子上刚咳出的那团血，清晰极了，颜色鲜艳得如同五月份怒放的红牡丹。
  杜大叔吹熄了灯，重新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却不睡。脑子里乱极了，一会儿想起与妻子初见时的窘迫羞涩，一会儿想起年少成名的春风得意，一会儿又想起曾经新婚燕尔的幸福惬意……
  “喔-喔-喔！”公鸡们抖了抖鲜红的鸡冠，朝着东方自豪无比地比起了喉嗓。太阳得到了司晨的召唤，晃晃悠悠地升了起来，许是昨晚在西山背后贪杯，如今醉意未消，脸色微微酡红，嫩的又好像流尽蛋清的鸡子，看上去触之既破。
  杜大叔望着窗外的那一线鱼肚白，才发觉自己竟然足足想了一晚上。
  那天，他把康子叫到自己的跟前。
  “康子，如何才能酿出一套好酒？”他问道。
  康子回答说：“酿出酒之香。”
  “那酿就酒之韵，需要用什么？”他问道。
  “酒糟，粮食以及合适的季节与时间。”康子虽说年少，但他毕竟酿了五六年的酒，这点知识还是晓得的。
  “那……你可知道，如何酿出一坛绝品的酒？”杜大叔的眼神中，满是期待的光芒。
  康子其实也想过这个问题，但他从未找到过答案，毕竟，绝品之酒酿是可遇不可求的。历史上，很多绝品酒酿，都是在酒师的无意之间酿就的。
  “用……心？”康子试探性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酒者，自有浊涩。若是去浊，酒自清澈，此为色；若是去涩，酒自香彻，此为味；若是在去浊去涩的基础上，平添一份凡间不常得之物，便可让酒的品质高上一番……”那天中午，杜大叔把自己酿酒多年的感悟，无所保留地教给了康子，他从中午足足教到晚上，才把想说的话，说了一半。
  “康子，其实哪怕我说的再多，也是没什么用的，毕竟这是我的感悟。我希望你，能在这些感悟中，找到你所需要的。夜深了，你先去睡吧。”杜大叔说。
  康子捂着自己干瘪的肚子，然后飞一般得来到厨房给自己和杜大叔热了个馒头，顺手蒸了个鸡蛋羹。因为他知道，杜大叔喜欢吃鸡蛋羹。
  忙活完了之后，他才回房睡觉。
  “何物可用来酿酒，才调和酒的浊涩？何物尽管无色无形无影无味，仍旧清凉？何物可令我的酒，成为一坛绝品？”康子被这些问题扰乱了心神，久久不能入睡。“罢了罢了，不睡也罢。”康子披上衣服，推门而出，在院子里踱起步来。
  此刻月色正浓，流银般的溢满庭院。“好美的月亮，好清凉的月光……”康子仿佛被自己的话语惊到了，浑身一震。“月光，无色无形，无影无味，却依旧清凉。若以月光酿酒……”想到这里，康子犹如醍醐灌顶，想出一种不可思议的酿酒方式！
  康子兴奋地跑向杜大叔的房间，打算把自己的想法分享给他。“爹，若是以月光……”话语戛然而止，因为康子发现杜大叔痛苦地躺在地板上，不断地咳出血来。“爹，你……”康子快步走到杜大叔的身旁，用力把父亲扶起。让康子意外的是，杜大叔轻得如同那筐野菊。“康子，过不了多久，我就可以见到你的娘亲了，不过在此之前，你能为我酿出一坛绝品，让为父再酣醉一宿吗？”康子为杜大叔掖好被子，认真地点了点头。
  康子取出发酵好的玉米浆，它闻起来很酸，却是绝佳的酒曲，又把摘来的野菊花细细地熬煮，之后放凉备用。这个时候就要使用麦秸对酒曲进行发酵，再将发酵好的酒料取出来，放地上，掺进米糠搅拌。花了好些日子，康子终于完成这些准备工作，能否酿出一坛绝品，成败就在今晚了。
  夕阳西下时，康子烧热了酒篜，又向天锅里添满冷水，开始最后的步骤——蒸酒。滚烫的酒蒸气碰到冰凉的天锅后，就老老实实地化作酒液流入酒坛。坛子中的酒在一滴一滴地增多，月亮也在一分一分地上升。酒香，月色，它们如同许久不见的恋人一般，迫不及待地拥抱在了一起，别有一番韵味。
  当最后一滴酒液入坛时，坛内恰好眠着月亮，月光恰好最清，酒香恰好最雅。目睹了这一切的杜大叔，在那一刻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康子，此酒可有名字？”杜大叔细细地把玩着那杯晶莹透亮的酒酿。
  “眠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