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左家为避祸逃离越虎庄时，十一辆马车载着二十八口人和箱笼细软，书画古玩，车队后面跟着六个骑马的年轻仆人。三年后由潼关回越虎庄，多了两辆车七个人，八十四岁的老仆全忠死了，小辣椒等年轻女仆生了三个男孩、两个女孩，又添了戚朋一家三口，走起来浩浩荡荡，尘土飞扬。
  出潼关时，无难和沈非非分坐在爷爷、奶奶和妈妈的轿车里，进入灵宝县境不久，路上遇见四个少女，说是去济阳探亲，兵荒马乱怕遇上坏人，想顺路搭车。无难在爷爷耳边说了几句话，老庄主便答应了。四个少女分别上了两辆车，和女仆们坐在一起，一会儿便混熟了，说说笑笑，相处甚欢。
  出了灵宝县境中午打尖时，在一个小集镇上，遇见一辆轿车和两个骑马的青年男女。出小集镇后，那辆轿车远远地随后跟来，两个骑马的青年男女凑上来，时前时后不离车旁，有时还和无难、沈非非搭话，指点风物，似曾相识。
  过了张家店，车队离开大路，沿着黄河岸东去，渐渐转入崎岖小路，无难和沈非非突然来了兴致，和那两个青年男女换换，骑上他俩的马，一溜烟地向前跑去了。
  那小伙子坐在老庄主的车上，告诉老庄主，他叫驹儿，开口便叫“爷爷”“奶奶”，叫得老庄主夫妇喜笑颜开。后面那辆车上，姑娘一上车便笑眯眯地向无难母亲叫伯母，并且指着同车的戚朋女儿说：“我知道，你叫小秀。”
  无难母亲非常喜欢这个爱笑的姑娘，一问，才知道他是二云庄江庄主的女儿，叫巧儿。巧儿心直口快，有问必答，无难母亲从这个初见面的姑娘口中，才知道一些儿子几月来所受的艰苦，不禁泪光莹莹，心酸不已。
  巧儿反倒笑了，抚着无难母亲的手说：“无难兄弟有个好妈妈，非非找了个好婆婆。”
  小秀逗她：“你的婆婆好不？”
  巧儿说：“公公婆婆都被倭寇害了，我和驹儿去西安，就是为报仇的。”
  无难母亲问：“报了吗？”
  巧儿不无遗憾地说：“报了一点儿。”
  正说着，听轿车外面有人喊：
  “哪里的大车？”
  戚朋的声音说：“灵宝，三川口的。”
  “干什么去？”
  “往古浪搬家。”
  “这么多家什？”
  “五家一块搬，破破烂烂，少得了。”
  “为什么都搬家？”
  “遭水灾了，庄稼颗粒不收，吃不上饭了。”
  “投亲还是靠友？”
  “投亲靠友的都有。”
  “知道九曲十八弯龙头大爷吗？”
  “听说过，专作河上买卖。”
  “如今不作河上买卖了，投了义军。你们年轻力壮的，为什么不投义军？杀富济贫，有吃有喝。”
  “带着家口，老的老，小的小，怎么打仗？”
  “杀吧杀吧，扔吧扔吧，一身无挂，不就干净利落了。这年头谁是谁老的，谁是谁小的，爹死娘嫁人，个人顾个人。有钱的王八坐上席，无权的大爷受憋气。”
  “你们都是杀吧杀吧、扔吧扔吧才投义军的吧？”是驹儿的声音。
  巧儿一掀轿帘钻了出去，前后一看，一共有七个骑马的粗鲁汉子跟在车旁边，贼目鼠眼地打量着后面几辆车上的箱笼。
  驹儿的话呛了七个莽汉的肺管子，一个少了一只耳朵的莽汉破口大骂：
  “小兔崽子，找死！兄弟们，把他捆上，扔在河里喂王八。”
  这地方是河边，离黄河没有二十丈远。马上跳下两个莽汉，便直奔第二辆车上的驹儿扑去。驹儿站在外车辕上喊：
  “巧儿姐，来买卖了。”
  巧儿也喊：“见面分一半儿。”
  头辆车上的戚朋赶紧让同福招呼后面的车停下，他跳下车便向老庄主的车跑去。
  后面车上的男女仆人都和土匪打过架，个个拿刀动杖，拉好了架势在等着。
  一只耳朵莽汉大喊一声：“一齐上，抓住轿车里的老头老太太就有钱花了。”他不要老的，可知道别人都尊重老的。
  偏偏有四个莽汉不听话，看上了后面车上的四个少女，扑到车旁，一人一个伸手就拽。
  巧儿站在车上喊：“关关、月月、平平、冰冰，你们四个听着若让这群王八羔子把左家的人碰破一点皮儿，各打四十大板。”
  四个半路搭车的少女一齐喊：“得令。”
  四个莽汉色迷心窍，连巧儿的话味儿都没听出来，刚抓住少女们的手，觉得像抓了一把火炭，烫得哇哇大叫，手指才张开便各挨了一个嘴巴子，差一点儿把腮帮子打碎。奇怪的是脸上不痛，反而刺痒，伸手一挠，竟挠下一片肉来，不淌血光淌水，滴滴拉拉好像烂西瓜瓢子。吓得四个莽汉跳着脚直叫，恶心得左家的女仆们不敢睁眼。
  一个少女发了善心，说：“快到河边去洗洗，用水一洗就不刺痒了。”
  四个莽汉这回听话了，撒腿便往河边跑，没到河边就两腿打摽，到河边刚蹲下要洗脸，往前一抢，一头钻进河里，顺水向下游漂去了。
  另个少女喊：“平平，你这一招好，省得我们拖死尸了。”
  小辣椒反有点不称心，把擀面杖攥出汗了，没捞着打一下。
  前边，巧儿打倒了一个，站在路边看热闹。驹儿也打倒一个，正和一只耳朵莽汉转圈儿。这个一只耳朵还真有两下子，抡开一把单刀没头没脑地乱砍。
  巧儿说：“驹儿，你怎么不用剑？”
  驹儿说：“我怕脏了剑。”
  话没说完，从巧儿的车里穿出一团黄影，嘭的一声，一拳击在一只耳朵莽汉的后心上，一只耳朵莽汉两眼一翻，向前一扑，把单刀扔出两丈多远。猴子打架不用爪子用拳头，左家的人个个看着新鲜。
  大虎打完了人，和后纵出的小虎围着一只耳朵莽汉吱吱乱叫，好像在察看他是不是真死了。戚朋过来说声“快”，和驹儿、巧儿提起三个莽汉便往河边跑去。
  四个少女一看路旁丢下七匹马，一人抢过一匹便骑上去，忽然从西面奔来一匹红马，马上坐着一个红衣女人，黄缎披风，白纱蒙面，走到近前时低斥一声：
  “淘气，还不把马打走。”
  四个少女赶快一齐下马，直到红衣少女走远了，才一紧脖子，摘下鞍上挂的马鞭子，乓乓乓一阵乱抽，把七匹马都打得狂奔而去。
  十三辆马车又起动了。左家上下像看了一出戏，谁也没用伸手，七个拦路抢劫的军不军、匪不匪全都葬身黄河，黄土道上连一滴血也没有。
  老庄主赞佩地看着驹儿说：“少侠武艺超群，令老朽钦佩。”
  驹儿脸一红说：“爷爷谬赞了。比起无难兄弟来，我是小巫见大巫。”
  老庄主问：“无难可与何人相比。”
  驹儿说：“据我岳六奶说，大可胜过当今的崆峒三老岳中天和昔年的伏虎掌左悦行。”
  老庄主问：“此话当真？”
  驹儿说：“我岳六奶熟知江湖掌故，决非虚语。”
  老庄主仰天一阵大笑，直笑得老泪纵横，回头对老太太说：“你我夫妻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