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天格卷●变局】风轻云淡 8.凌云阁
作者:高原飞歌      更新:2021-06-08 22:52      字数:4016
  赵志文有个规模宏大的书房,书房里的藏书遍布古今,但得闲暇,赵志文总爱往书房里钻,几十年岁月弹指而过,赵志文或是走马观花,或是精细研读,差不多快要将书架上的藏书翻个遍。
  望着仙风道骨又不近人情的父亲,赵志文的心又飞回到了书房,在那一摞摞珍本中,有两句话跃然纸上,让赵志文眼前一亮。这两句话并不是什么高深莫测的玄说,而是两句俚语常谈,一句叫作父子如手足,一句叫作父子如水火。
  活到今日,赵志文仍然不能十分确定自己跟父亲之间这种奇妙的关系,究竟该用手足来形容,还是该用水火来描述。一个巴掌拍不响,赵志文知道自己跟父亲之间,若即若离,看似亲密又很生疏,看似生疏又很亲密,原因并不完全在父亲,自己素来寡言少语,不苟言笑,想必也是有责任的。
  大丈夫志在四方,赵志文是男子汉,前前后后不知走过多少四方,脚底的老茧便足以说明一切;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赵志文在路上走着,余光所及,也曾瞧见父子融洽,也曾瞧见父子张目,以人及己,又推己及人,心中总是感慨良多,情难自已。
  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赵胜英已经是位耄耋老人,年轻力壮时,脾性便已成型,如今年岁大了,改动起来自是十分困难,正所谓撼山峦易,撼性格难。以历史为镜子,赵志文清楚地知道不苟言笑的那个老者才是父亲,但他还是忍不住盼望着父亲终日笑容扑面,多几分随和,让自己和兄弟子侄们在他有生之年,好好生生尽些孝心。
  父亲是座山,一座棱角分明,锋如刀剑的山。高山仰止,在父亲这座山面前,赵志文也好,其它赵庄子弟也罢,时时刻刻都提着心吊着胆,安得都是些以柔克刚的心,从不敢以针尖对麦芒,霸王硬上弓,因为,以硬碰硬的那些自不量力之辈,都已一败涂地,粉身碎骨,规规矩矩地匍匐在山脚下,望山兴叹,凭峦忏悔。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赵志文对父亲这座壁立千仞的高山,从来都是诚惶诚恐,充满敬畏,站在山脚下,只要听见风吹草动,赶紧明哲保身,落荒而逃。但这一次,赵志文并不打算再逃。
  对于赵胜英而言,冷淡的言语,不管带没带严辞,都是标准的逐客令。这一次,赵志文刚进门,便收到了父亲所下的逐客令,但他心思早已笃定,无论山摇地动,这一次绝不再逃,要软磨硬泡,死皮赖脸,能多待一会儿绝不少待一秒。因为,在这座山跟前,他感到无比安全,无比宁静。
  赵志文请安完毕,像棵榕树一般伫立在屋里,不偏不倚遮挡了从门口投进来的那缕清光,《太乙真经》上旋即浮现出了一团乌云,字迹变得越来越模糊,好似一只只小蝌蚪聚集在一处,顽着皮撒着欢,首尾相连,夹缠不清,难以分辨,赵胜英立刻就不依从了,再不含沙射影,真刀真枪地下达了逐客令,说:“你像个棒槌似的伫在这里干什么,平白无故地来碍事,赶紧哪儿凉快去哪儿待着去。”
  赵志文闻言,脚步开始移动,但并未夺门而出,而是慢条斯理地走到桌前理理性性地坐了下来,一边开启食盒,一边说道:“父亲,你可还记得,咱们父子俩最后一次在一起吃饭是什么时候么?”
  赵胜英照例头也不抬,言语中带着轻蔑,说:“饭各人吃各人的,屎各人拉各人的,咱们虽是父子,你终归不能帮我吃饭拉屎,我终归也不能帮你吃饭拉屎,这叫各人自扫门前雪,管不得他人瓦上霜。一日三餐,一年便要吃一千多顿饭,咱们又不是数米度日的人家,哪里记得住那顿饭吃了,吃得啥子,跟哪个一起吃的?”
  赵志文被父亲的歪理弄得哭笑不得,但偏生就在山跟前,既哭不得,更笑不得,沉默了半天,说:“父亲,你说得这些话很有道理,我辩驳不得,然而,我觉得压根儿就用不着去辩驳,因为,咱们是父子,一脉相连,唇齿相依;父子之间,道理该讲清楚,但我以为更应该讲得还是亲情;咱们最后在一起吃饭的时间,距离今天已经是三年零七十六天了,三年多时间以来,咱们之间的话越来越少,总是我一开口,您便不耐烦地要撵我走。
  父亲,如今,我也到了不惑之年,说句不该说的颓唐话,从现在起,也就是掰着指头过日子的人了,说不定那一天就会倒下,再也起不来,俗话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毫无疑问,父子胜于夫妻,没有个万年之期,实难聚首,今生今世,咱们好不容易聚在了一起,为什么偏要让这大美的天伦之乐不咸不淡地从咱们的指缝中溜走呢?儿子我想不通啊。”
  赵胜英听到此处,蓦然合上了书卷,站了起来,一边挪步,一边说道:“世事无常,人心多变,想不通就对了,你要是把什么事情都想通达了,岂不就成仙成佛了。今儿个你既然把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要是再不依从,不免真显得我不近人情,既来之则安之,你啥也甭说了,这顿饭我陪着你吃便是。吃完了,咱们还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旧,一拍两散,你去走你的阳关道,我在这里过我的独木桥。”
  赵志文闻言,脸上旋即绽放出了欢乐的微笑,扯过一张椅子安顿父亲坐定,然后,摆碗布筷,又取过酒瓶,欢天喜地地斟了两杯酒,说:“父亲既然俯允赏光,索性好人做到底,咱们小酌两杯?”
  赵胜英闻言,眉头一皱,说:“经书上说色是刮骨钢刀,酒是穿肠毒药,不早不晚的,吃饭就吃饭,酒就不要整了吧。”
  赵志文淡淡一笑,说:“父亲,常言说得好无酒不成席,您在这凌云阁参禅悟道,主旨还是修身养性么,又不是正儿八经地出家,何须避讳酒肉?况且,佛祖还讲过的,酒肉穿肠过,佛在心中坐么。”
  赵胜英似乎有些倦怠,不愿意饶舌辩驳,说道:“玉不琢不成器,你这张嘴现在算是历练出来了,可以说红,也可以说白,你既然有这个兴致,我也不好拂了你的意,驳了你的脸面,酒要整就整一点,但咱们约法三章,你愿意喝多少,我既不相劝,也不拦驾,我么总归就一个哈数,三杯,三杯不过岗。”
  赵志文附和说:“小酌怡情,大饮乱性,三杯就三杯,父亲喝三杯,我也只喝三杯。这第一杯,儿子敬祝父亲身康体健,长命百岁。”
  酒好像是一把神奇的钥匙,三杯酒次第下肚,赵志文感觉自己身体里的某一把锁被打开了,思绪万千,心潮澎湃;父亲是个十分严肃的人,这个定位断不会有错,但父亲毕竟不是从来都是这么严肃的一个人,曾几何时,他在儿子们面前,也曾有过无数和蔼可亲的岁月,然而,就在那场震惊赵庄的变故前后,赵志文隐隐约约觉得父亲一下子变了一个人,变得有些不近人情,变得有些陌生,变得有些不可理喻。
  然而,不近人情也好,不可理喻也罢,这个精神矍铄的男人到底是自己的父亲,自己,乃至于兄弟子侄们尽管心中有无数的疑窦,却是谁也不敢说出口,谁也不敢去印证。
  自从隐居凌云阁之后,赵胜英终日醉心于各种佛道典籍,鲜少再过问庄里庄外的俗事,然而,赵胜英毕竟是个称雄了一辈子的豪杰,突然撒手不管事了,家里油缸倒了都不愿意扶一把,无人能说得清他究竟是真正地厌倦了红尘,还是出于某种目的故意虚晃一枪,摆出阵势,设好埋伏,张网以待,请君入瓮,赵志文作为继任者,尤其看不透吃不准,雾里看花,扑朔迷离。
  无数次静如山岳地站在凌云阁前,赵志文聚精会神地凝望着廊檐下一滴水慢慢地结为一团冰,心绪浮动,纠结不已,也正是受了滴水成冰的启发,赵志文更愿意相信父亲的一切变化都是乔装打扮出来的,因为,非如此则无法贯通他前后的行事差异。
  滴水可以结冰,冰也可以化成水珠,赵志文顶着这枚紧箍咒,终日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生怕出现什么差池,一跟头栽进老谋深算的父亲的怀抱,羊入虎口,万劫不复,诚然,这,也是造成父子俩感情似密似疏的一个原因。
  凝望着父亲额头的皱纹,那是沧桑的印记,更是经验的堡垒,赵志文悸动的心越来越淡定,从容不迫。神秘的父亲,是自己这一辈子都难以逾越的一道坎,但与此同时,赵志文清楚地晓得,父亲也是自己这一辈子都可以依仗的一堵墙。只要父亲健在,无论他还管不管事,自己都会觉得气定心安。没错,父亲就是自己心目中的那枚定海神针,只要有他在,自己的丹田总会涌出无穷无尽的磅礴力量,既不惧凶神,也不怕恶煞,充满自信,勇往直前。
  诚如赵志文所说,赵胜英隐居在凌云阁,一会儿手持《般若经》,一会儿手持《道德经》,所图者修身养性而已,并非真正地出家参禅悟道,平常也并未戒绝荤腥,照例是百无禁忌。许久未沾酒了,年事已高,肠胃自然比不得年富力强时分,三杯薄酒下肚,一不留神就有些朦朦胧胧。
  人,大抵是越老越嘴碎,不管跟前有没有人听着,总喜欢像个喜鹊一般,唧唧喳喳说个不停,尽管许多话都是重三遍四地在说,然而,每个人都有老去的时候,别人今时的模样正是自己明天的写照,以人论己,推己及人,谁会真正在意呢?谁又能真正在意呢?与今天的别人过不去,等于是与明天的自己过不去。自己跟自己较劲,除了徒劳,终归还是徒劳,既然结果是一定的,是缘木求鱼,是竹篮打水,那又何必执着呢。
  酒是催话剂,但凡有了酒意的人,话总是格外地多,何况本就是个到了嘴碎年纪的耄耋老人,几缕杜康入腹,好似石灰堆里进了水,呼哧一下便沸腾了起来,像滚烫的油锅,哔哔啵啵。
  父亲的话多了起来,赵志文心头真是说不出的高兴,要不是有言在先,约法三章,说好了只喝三杯,三杯不过岗,他恨不得就此抱起酒瓶子,狂饮一气,以慰其心。
  赵胜英的话很零碎,很芜杂,一会儿说到他自己,一会儿说到他的父亲,一会儿说到赵志文,一会儿说到赵志武,一会儿说到赵文渊,一会儿评价起赵庄,一会儿议论起李园,一会儿言及钱公馆,一会儿提及孙世宅,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天上一句,地上半句,思维极为跳跃,好似飞奔的狼群,哪里有猎物的气息,便一个箭步奔向哪里,待到攀上一个峰头,游目所及,并无所谓的猎物,旋即奔向另一个峰口,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乐此不疲。
  酒后吐真言,赵胜英说得眉飞色舞,赵志文听得心花怒放,这个下午,赵胜英不停地说着,赵志文静静地听着,说者全无心,听者尽有意,临分别时,赵志文梳理父亲絮絮叨叨的这几箩筐话头,到是应有尽有,琳琅满目,唯独没有只言片语提及赵志祥。
  从凌云阁告辞出来,剑门已然灯火辉煌,走在熟悉的青石甬道上,赵志文心头五味杂陈,百感交集。三杯酒立了不世之功,打开了父亲尘封许久的话匣子,使得自己听到了许多体己话,但听来听去,父亲口中只字未提赵志祥,赵志文的心便忍不住生发出了锯子划拉般的痛,痛彻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