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街上行人稀少，只有几辆破胶皮车，踢踏踢踏，在泥地里拖着。
  在马路的尽头，是一幢三层高的法式洋楼。玻璃窗是淡绿色的，窗上安着雕花铁栅栏，喷着鸡油黄的漆，房子的四周绕着宽阔的走廊，外面是个大花园，树木葱茏，蔷薇与月季这时候开得正忙。
  两个穿着蓝布长衫，白皮鞋的年轻人，短发带帽，在花园外徘徊。
  其中一个年轻人，天生一个高鼻子，大眼，长得十分洋气。他本名梁家礼，因擅长写诗，自己取了个笔名，叫凌风。这梁家礼家里有点钱，本在省城的一家教会大学学习，还未毕业，就顺应大潮，满世界的逛了一圈。
  在那时，留学是一种时尚，留学英美叫镀金，留学法德叫镀银，留学日本叫镀铜，而像梁家礼这样全世界走了一趟的，算是电镀了。
  回来一趟，学到些什么不确定，但整个人从面部表情，抬手投足，穿着打扮，生活习惯，都已经彻头彻尾地****了。
  回国后，无事可做，便又在教会大学中继续学习，有时也会去隔壁的华英女校，参加那里的文学社团，男男女女的凑在一起，组织一些诗友会。凌风因会写些矫情的现代诗，在杂志上发表过作品，在诗社中小有名气。
  最近，刚好赶上华英女校一年一度的选举校花，校园里那是沸沸扬扬，本是一些校外男生搞出来的节目，结果校园里也很积极，倒成了华英女校，一年一度的大事了。图文并茂的花评，贴满校园的每个角落。
  有些车婧的仰慕者，找凌风为车婧写花评。凌风一开始是拒绝的，十分严肃地说：“我反对选举校花，这是对女性的玩弄！”
  结果，当别人向他引荐车婧时，眼前这位标致的可人，让他迷花了眼，从上到下都极其漂亮，加上人又活泼俏皮，凌风认定这就是自己的自由女神啊！
  从此，一往情深，别说写花评，那各种情诗，是一首接着一首往这车婧家送。
  和凌风一起，站在人家家门口的男青年，叫铁山，二十三岁，剑眉朗目，乱蓬蓬的头，大有怒发冲冠之势，但却长着一张不老的娃娃脸，满脸天真的孩子气。
  “走吧，车署长到处张贴告示，缉拿我们！你还在他家家门口出现，被抓到，会把我们交给日本人的！”铁山不停地催促着。
  “再等等，我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今晚我要向她表白我的心意，我凌风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凌风焦急地不住地往院子里张望，嘴里还带着些酒气。
  颐和饭店那场闹剧，就是他凌风窜动的，为的是给车婧出口恶气，日本人敢掳他凌风的女人！
  结果，没想到，事态闹大了，后来并不受他控制，闹出了人命，害得他家和校都回不去了，只能跟着几个难兄难弟出去漂几天。
  院门开了，出来一个丫头，说道：“小姐说，不见！”
  凌风也猜到会是这样，不过，他依旧很自信，说：“没关系，或许是车小姐近来心情不好。好姐姐，你帮我把这封信，交给你家小姐，这里都是梁某的心意啊！好姐姐，看在我诚心诚意的份上，定要帮我带到啊！”
  丫头早就厌烦这些狂蜂浪蝶的纠缠，收下信笺，赶紧把他打发走了。
  车婧从丹桂戏院回家后，往床上一趴，就是三天。不吃不喝，也不理人。
  车夫人见了心疼得紧，心肝宝贝的劝了几回，没用。
  车鸣看着妹妹那自暴自弃的样子，就来气，冲进房，吼道：“方应龙，是吧？我今天就去把他碎了，种在花园里，做花肥！”
  “你要敢动龙哥哥，你就再见不到你妹妹了！”车婧一听到方应龙的名字，豆大的眼泪滑了下来，一会儿，枕头就湿了一大片。
  “你出去，出去，在这里吼什么吼！”车夫人在一旁，跟着抹眼泪，把车鸣轰了出去。
  到了第三天，车婧醒转过来，看到王春凤坐在她的床边，还是那张顾盼流光的美女脸，细长的眼睛正望着她。
  王春凤来了好一会儿了，看着床上憔悴的车婧，眼含悲伤，与昔日不知愁的车婧，判若两人。一场情伤，胜过一场大病。
  “至于吗？就见过两次面吧，就爱得如此死去活来的！”王春凤说道。
  “表姐，龙哥哥真的就是方应龙，是你没嫁的那个方应龙吗？”车婧问。
  “是那个方应龙。”
  “你喜欢他吗？”
  “呵呵，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父母为我们定婚事的时候，我们还没有见过面，哪谈得上喜不喜欢？”
  “可我是真的喜欢他！”车婧恍恍惚惚地说着。
  “傻丫头，你喜欢他什么？”
  “我喜欢他的与众不同。”
  “长得像怪物？”
  “表姐，他不是怪物！谁都不许说他是怪物，你也不可以！”车婧又生气了，不过气一气，脸色倒红润起来，有了些生气。
  “好好好，是你说的与众不同啊！”
  “我是说，他与我平时身边的男生都不一样。他们各个油头粉面，扭扭捏捏。龙哥哥不是这样的，他好像有种奇异的魅力，他的眼睛是明亮的，面对那么邪恶的日本人，他是无惧的……而对我，却是充满了怜爱。那晚，他带着我在沱江上漂着，我不认识他，但他对我微笑，那微笑让人觉得安全，可以信任，可以依靠，我愿意把我的一生都交给他。”
  “可是，你都不了解他啊！”王春凤真没想到方应龙的一个微笑，力量竟如此强大，让她这位千娇百媚的表妹，独对他一人青睐有加。
  “这就是书中常说的爱情吧！”车婧说道。
  “那方应龙现在已心有所属，你还爱吗？”王春凤问。
  “爱，埋在心底！”车婧说着，早已满面泪痕。
  车婧从床上坐起来，抱住王春凤嘤嘤哭了，好一阵子，才说道：“我没事了，心口上的疙瘩，化了。”
  “化了就好。”王春凤轻轻地拍着她的背，那个烂漫的小姑娘长大了。
  第二日，车婧去理发店，剪掉了她那黑亮的微卷的长发，变成齐耳的短发，显得更加清新可爱。
  一身淡蓝色的布上衣，旗袍的领口，喇叭口露腕的袖口，下身黑色百褶裙，规规矩矩的学生装。她漫步在街头，本想散散心，可不想，身后传来议论声。
  “这不是那个车家大小姐吗？出那么大的丑事，还好意思出门！”
  “听说被日本人绑了去，啧啧啧……还有什么清白啊？”
  “清白？早没了吧！一个女学生，认识许多男朋友，外面议论纷纷的都是她！”
  “女带男，一点不避嫌的，开放得很！日本人不绑她，绑谁？”
  ……
  车婧气得直咬牙，三步并做两步，这些闲人的唾沫，可以吞人啊！
  想起大哥劝她出国游学，也是为她好的。一个新的环境，至少可以躲过这些闲言碎语，但她拒绝了。
  没有了爱情，她还有别的事做。
  车婧拿出自己所有的积蓄，五百多银元，又向大哥借了五百银元，她想盘下一家印刷厂，准确说是一家作坊，规模很小，厂里只有一台机印机，两台手摇印刷机。
  车婧和其他五位同学，计划开一家书局，就叫华英书局。车鸣笑他们异想天开，创业就像搞着玩似的。
  但车婧十分认真，虽然他们平均年龄不到二十岁，但他们中有的在外国的文化企业中做过学徒，有的在多家英文报馆做过排字，最厉害的是他们的社长潘小方，能熟练掌握排字、制版和印刷技术。他们就差资金，而车婧这里有了。
  而潘小方的印刷手艺，却是来自于他们的老师林云台，是林三先生教给他们的。
  林三先生已失踪了好几个月了……先生不在，工作仍要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