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离家
作者:季风蔚      更新:2021-06-08 20:47      字数:3461
  题记:生我何用,不能欢笑;灭我何用,不减狂骄。(生而为人)
  隔壁家的林三,在私塾里成绩优异,二八年纪就中了个秀才。高中的那天,鞭炮声从街头响到巷尾,硝石味都飘到应龙家院子里来了。
  那年应龙也十六,家里的佣人都议论纷纷:“你瞧林家老三,从小读书就用功,文章做得又好……”
  这时应龙的母亲过来,把应龙拉到身旁,摸着他的虎头说:“有什么了不起,穷秀才一个,我家应龙可是要做大事的!”“大事”这个词从母亲嘴里说出来,特别重!
  应龙嘴一撇说:“是的,我是做大事的!”说完,又和佣人的儿子狗子去斗蝈蝈去了。
  接着云西村三年饥荒,应龙家底子厚,也经不住耗,只得减少佣工。狗子等年轻人开始离开家乡,外出求活。
  时光飞逝,应龙二十四岁时,狗子回来了,就在他家对面买下了一幢大宅子,改成酒庄,大量收购村里的粮食,酿酒。每天一早,酒糟的香味就弥漫整个村子,几十辆马车拉着一人高的酒坛子,运到附近的三四个城市。
  很快,狗子也不叫狗子,改名马特,换了洋装,套着皮夹克,还买了洋车!每天晚上车子到了门口,都会叭叭两声,他家的门房叫着:“老爷回来了——”车子缓慢驶入,油黑的车漆,噗噗地发动机声,听得应龙心里发痒。
  佣人们又议论开来:“狗子发达了,你们知道吗?这车子喝一次油,就要一根金啊!”
  这年应龙的母亲身体已大不如前,手瘦了,玉镯子都快挂不住了。不过脾气依旧不变:“狗子家好,你们去他家喝洋油去啊!没事就嚼舌根!”一边说着,一边将应龙拉回里屋,还是那句:“我们家应龙以后可是要做大事的,卖酒算什么!”虽然老人家中气不足了,但“大事”,还是重重的喷了出来。龙头拐杖敲在大青石板上,惊天动地,没人敢吭声了。
  这回应龙可不淡定了,找个空隙时间,偷偷去拜访一下对面。这个小时候的玩伴。
  与自家差不多的门庭,里面却是完全不同的光景。来去匆匆的人们,光着膀子,肌肉凸起的汉子。狗子在堂屋的正中,正被几个帐房先生围着,严肃认真的样子,连应龙都觉得帅呆了。狗子已不是当年的狗子,而他应龙似乎没有变过。
  应龙恍惚中,狗子已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好兄弟,早就想约你了,可惜刚回来的这几个月,实在太多事,来,坐!晚上,咱俩兄弟,好好整上几杯!”
  这一夜,应龙内心开始跌宕起伏,再也没法平静,狗子那不小的酒庄,手下那几十号兄弟,他好羡慕。他那小洋车,屋里精致的留声机,还有身上那把德国产的驳壳枪,我的老天爷,应龙眼珠子都移不开了。还有,还有,说出来有点不好意思,狗子的老婆,精致的妆容,体面的旗袍,海派的盘发,谈吐大方风趣,那真是云西村几百年来不曾有的。
  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他狗子真是走了狗屎运!
  回到自家院子,屋里三三两两的妇人,围坐在天井边,洗刷着衣物器具,她们不知又在嚼着谁的舌根了。走到里屋,管家田叔迎上来向他报告,老夫人已经歇息了,厨房为他留着宵夜,问他要不要端到他房里。应龙摆摆手,自个回屋了。
  比较,然后知不足。应龙深思一宿,第二天一大早,去给母亲请安,将心中想法说了出来。他也二十四了,不能老在家里呆着,他想出去谋点事做。比如托城里的舅老爷在城里找份差事,又或者能捐个官做做更好。
  老夫人依旧杵着她的龙头拐杖,在堂屋里来回踱了一刻钟,应龙茶都喝了两泡,实在有些坐不住了。老夫人总算发话了:“二十四了!也行,此事还需慎重。我先给你舅老爷去个书信,商榷一下此事,再做打算!”
  应龙想想,也对,就等等吧。这事一搁,三个月过去了。狗子家的肚子里都有崽子了,他这边还是一如当初。
  应龙觉得母亲依旧在敷衍,心里更是堵得慌,正烦躁不安时,田叔来叫,说母亲在书房等他,有要事商议。
  应龙心里一紧,有戏?赶紧整理好衣服,去见母亲。舅老爷家回信了,好事!所以母亲打算亲自去一趟省城,顺便带上礼物,多年不见,礼物不能太寒碜,母亲拿出了自己珍藏多年的西瓜翡翠手串,十根二指来宽的金条,还有云西村盛产的百年老灵芝一对,银元无数。这里面有些可是母亲压箱底的宝贝。母亲对他这个儿子的情意,真的是尽心尽力,应龙是感激的,更多的是开心。
  挑选了一个黄道吉日,母亲带着细软,和田叔、静香上路了。狗子热情地说开车送她们去,可是母亲说,闻不得那汽油味,还是马车舒服。
  应龙也想去,可母亲执意她出面就好,让他看好家里。送别母亲后,应龙又开始慢慢等待。
  没到一周,母亲回来了,是坐着舅老爷的汽车回来的。母亲下车后,走路直挺挺、气昂昂的,看这架势,应龙心里想十之八九是成了,便屁颠颠跟着母亲进了里屋。
  应龙着急得很,可老夫人却说晚饭后再议,就沐浴去了。应龙拉着田叔问,田叔只竖着一根指头,指着他呵呵笑了两声就走了。他回头找静香,静香跑得更快。啥意思!
  晚饭后,老夫人将应龙带到祠堂,郑重地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宣布,她为应龙说了一门极好的亲事。女方大户人家,贤良淑德,比应龙大一岁,关键是算命的说,此女旺夫家,放以前那是凤命啊,可是要做娘娘的。
  母亲话未说完,应龙大吼一声:“我不要!”这可能是从小到大,最大的一声,就当是被这个惊喜给吓的吧。
  老夫人继续劝道:“男儿三十而立,当成家立业,先成家才能安心做事业,这女子我看过了,真是位好姑娘……想当年我嫁给你爹时,也是如此……”她的话未完,应龙已经甩手离开了。老夫人望着应龙离去的背影,眼睛已快眯成一条缝了,心里的决心更坚定了。
  剩下的日子,方家异常忙碌,这回应龙成了村子的主角,他也成了街头巷尾咀嚼的对象。可他并不高兴,甚至有种心中无名之火无处发泄的郁闷。
  那一声声恭喜恭喜,那一个个指指点点,眉开眼笑,为何如此难受!他奔到村头的河边,苦闷地靠在桥头的石狮子下,拎着酒瓶子,一口一口地闷。以前遇上烦心事,约上三五好友喝上一宿,什么事都不算事了。可唯独这事,似乎找谁倾诉都不对。
  这揽月桥再往前,就是去往省城的马路,那路蜿蜒着伸向远方。而这揽月桥就是他应龙二十四岁到过的最远的地方,想到这里,应龙狠狠地整了一口酒,火辣的味道,直冲脑门。
  桥下河岸边的芦苇荡里钻出了两个人来,应龙这才发现,那里还停着一辆自行车,男的白净英俊,一身青白长衫,那不是秀才林三吗?女的竟然是秀文!村里男人们认为最漂亮的女孩,不,现在应该叫女人了!
  妈的,应龙望着芦苇荡里被他们压平的两块屁股大的地方,心里咒骂着。秀文脸上的红晕,远远都能看见,如天边的晚霞,飘到人的眼里,落到人的心坎上。她就这么笑着,搂着林三的腰,坐在了别人的车后,沿着河岸,吹着春风,消失了。
  应龙的脸上不知怎的湿了,仰起头来,他想往前跑,跑不了,他想向上飞,飞不了,他该怎么办啊!瓶子捶入地里,碎了,应龙流血了!从小到大,打架无人能伤得了他,结果被自己伤得爬不起来!
  接下来的几天,方家的动静,差点赶上府邸重建,能换新的换新的,不能换的,包成金的!方家唯一的少爷头婚呢,方家老夫人,这次肯定是要下足血本。
  应龙一刻都不愿意呆在家里,更不想出门遇到谁,每天他不是爬山头,就是坐桥头。
  这天天下起暴雨,应龙出不去了,只得呆在家里,天气不好,家里的工程总算也消停下来,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晚上,应龙破天荒的出来与母亲共进晚餐,老夫人是高兴的。可吃饭时还是没忍住,提起了婚事,提起她相中的那位王家大小姐——王春凤。应龙立刻觉得头大胸闷,浑身都不好了,以前觉得许多事只要母亲高兴就好,这次他怎么也回应不了了。
  母亲见应龙一直未出声,聊得更是兴起,起身回房拿东西,说是有照片。她一走,田叔鬼鬼祟祟地凑了过来,说:“厉害呢,听说是远近闻名的大胸美人,听说那**都到腰上了!”一边说着,两手一边比划着,一旁的静香脸红成猪腰子了。
  没等母亲回来,应龙撑着伞又出去了。村子不像城里,一下暴雨,家家关门闭户,应龙真的无处可去,这里是再也呆不下去了。
  应龙在村口的告示牌下停了下来,上面贴着一张“佈告”:
  本军自即日起招募新兵,凡土著符合下述标准者均可应征:
  1、年限十八岁至二十五岁;
  2、力限托一百斤以外;
  3、身限宫裁尺四尺八寸以上;
  4、限每一时行二十里以外;
  识字意,解文理者为上,粗识字意者为次,凡应征者一经选定,
  待遇从优。三日后,随新兵招募处出发。
  佈告应龙看了好几遍,这似乎是上天的召唤。
  三天后,天放晴了,应龙走了。打了个简单的包袱,只悄悄告诉了静香,这个丫头眼圈都红了,竟然塞给他一小袋银元,想来是她这些年积攒的。
  应龙爬上一辆绿篷军车,和着村里的一群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走了。只有静香来送别,丫头一身嫩黄衣衫在人群里很是显眼,追着车跑了好几步,仰起的粉红小脸,甚是可爱。应龙竟有些许心动,若归来,爷收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