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阴山，茂密的原始森林，处处隐藏杀阵，几只乌鸦在树林深处呱呱地叫，透露着一股森冷的气息。
  这个地方，曾让寻幽深恶痛绝，又无比恐惧。
  他跟着子夜灵，一路往五阴教的腹心走。
  再次感受这个地方森冷的气息，他不禁回想十四年前的事……
  在前往五阴教的路上，他和桑榆以及那些孩子，大家像畜生一样关在牢车里，一路上风吹雨淋、受冻挨饿都很正常，还是时常免不了挨到毒打。
  路上，有些孩子饿死，有些孩子病死，有些孩子被打死……
  在美人煞和骷髅头观念里，只有顽强的人才有资格生存，他们用最残酷的方式来筛选这些孩子。
  他那时候什么也看不见，每每那些孩子挨到毒打，他们的哭嚎声传到他耳里尤为清晰。
  他恨咬牙切齿，但也惶惶不安。
  那种任人摆布的感觉……实在绝望！
  唯一能让他有一丝安慰的，是那一个纤细的小女孩。
  “别担心，你的眼睛会好的。”她总爱在他耳边说这句话，然后一双小手轻柔覆在他的眼睛上。
  或许因为绝望的缘故，对于她给予的温暖让他无比贪恋。
  尽管他总是表现得寡寂，但是心里却无比希望她靠近。
  而她也总是如他所愿，大部分的时间都挨在他身边，除了时常用手覆在他眼睛上，她每天给他嘴里塞一个杨梅干。
  那杨梅的味道很怪，酸酸甜甜，辣辣咸咸，还有点花椒味。
  他也搞不懂是什么杨梅干，只听她说，“多吃，对眼睛和身上的伤都有好处。”
  “杨梅干还能治伤？”他不怎么信。
  “我的杨梅能治。”她在耳边，很是神秘。
  “我这眼睛，除非回到九洲，不然好不了……”他绝望。
  他眼睛伤得很重，包裹在眼睛上的衣服布条已经与血肉黏在一起，他觉得只要动动眼睛上的布条恐怖连带眼珠都会扯下来。
  他眼珠已经坏死没救了。
  路上，她想过帮他换眼睛上的布条，但布条已经与肉结痂在一起，她怕弄出新伤最后只能作罢。
  她手覆盖在他眼睛上，没在意他的话只是在他耳边小声道:
  “相信我，你的眼睛会好的。”
  无论情况有多糟，但她这充满希望的话，都让他有了很多安慰。
  他很依赖她。
  一路朝夕相处，他从依赖慢慢变成信赖。
  在美人煞和骷髅头残忍的手段下，为了活下去路上很多孩子已经慢慢失去人性，有些孩子为了有馒头吃不惜睡梦中杀死自己的同伴。
  可他对小杨梅选择了全部信任，他想就算死在她手里他也认了。
  他每晚抱着她睡，从来不对她防备。
  白天，他们牢车有五个孩子，但五阴教的人照例一天只给四个馒头，抢不到馒头的人就只能饿死。
  反正永远有一个人是没有馒头的。
  他一直记得，他进牢车后的第一次抢馒头。黑暗中，他只听五阴教的人，用冷酷粗鲁的声音吆喝:
  “老规矩，五人四个馒头，抢不到就没得吃！”
  说完，馒头就扔进车里。
  大家蜂拥着抢馒头，拳打脚踢，可他什么都看不见，胡乱出手去摸索，当即被狠狠踩了一脚。
  然后，听到她带着哭腔的嗓音传来，“喂，我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你已经有了一个为什么还抢我的。”说着，她试图和那个孩子商量，小声道，“四个馒头呢，其实五个人都分点的，我们就都能活下去，没必相互残杀。”
  “哼，你说要分，是因为你没抢到馒头。”一个男孩不屑的声音道。
  “昨天，后面那辆牢车已经有一个人饿死了，再这样相互伤害我们当中也有人会死。”她继续道。
  “反正死的不是我！”男孩道，听声音已经吃了起来。
  他气极扑过去，对着对方的头狠狠打，男孩发生鬼哭狼嚎的求饶声。
  “别打了，别打了，我给你一个！”男孩给了他一个馒头。
  他拿了馒头，递给她道，“吃了吧。”
  “谢谢。”她道，拿过馒头，又塞一半到他手里，“一人一半。”
  之后，在他的武力和她的善良下，整个车的人都活了下来。
  他们牢车内的人，每天隔一两天有人抢不到馒头，但大家暗中又给抢不到的人分一点。
  为了活命，他们服从她的安排，达成了一个协议。
  每次拿到馒头，他都交给她来分配，有时她会塞给他一个馒头，有时会塞给他半个馒头，都都不例外的附加一颗杨梅干。
  杨梅干照样是酸酸甜甜，然后又咸又辣又麻的。
  “你这杨梅干味道真怪？”吃多了，他忍不住问。
  “这是我的独门秘方。”她道，说完又跟他解释，“其实杨梅干沾白糖末更好吃，我没有白糖只能这么做了。这样做吃起来没那么酸。”
  他点点头。虽然那杨梅干味道怪，但吃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她说她喜欢吃杨梅，他只觉得十分有趣，因为她的名字正好也叫小杨梅，喜欢吃杨梅的人名字正好叫小杨梅。
  那时他不知道，那只是她隐藏身份的一个假名。
  毕竟哪有这么巧合的事。
  路上，很多孩子经不起折腾死了，而他们的牢车的五个人却都活了下来。
  因为无论给多少食物，在他的拳头下大家都不敢抢了，她就会把食物均分五份，然后五个人轮流假装有一个人没抢到食物。
  她安抚他们不要乱逃，大家要找恰当的时机，一路大家越来越喜欢她。
  到了五阴教，他们被安排到训练营，所谓训练营，其实五阴山之一的鬼门山，是进入五阴教的第一道训练。
  他们进鬼门山的一共有五百人，但只有一半的人能够活着出来。
  杀人，对于那些孩子是非常残酷的事，对于她来说也是。
  他们每天必须杀人，砍下同伴的人头。
  每天的夜晚，美人煞和骷髅头会来清点人头，拿不到人头的人会直接杀死。
  她根本做不到，她狠不下心。但他不想她死，所以每天都多杀一个人。
  “小幽，对不起。我成全自己的良知，却害你成恶魔了……”那时候，她每天夜里都念叨这句话。
  他能感觉到，她无比自责内疚。
  其实没什么对不起的，就算没有她，他一样要杀人。他要活下去。
  她不知道的是，其实是他应该要感谢她，因为她的存在让他始终保留了一丝人性。
  所有最终成为杀手的人，他们都变成了冷冰冰的杀人武器，但由于她的存在让他始终保留了一丝对美好的向往和爱意。
  这一丝对美好的向往和爱意，是他当时仅剩的希望和人性。
  她曾是他唯一的光。
  所以，后来尽管对落云诸多失望，但他却始终不能真正抛弃，他一直以为落云就是当时的小杨梅，谁知一切错得离谱。
  寻幽正懊恼，前头子夜灵停下来，踩在树枝上回头朝他叫了几声。
  他忙过去，扒开树枝，见一身祥云白衣的桑榆。
  她正摘树上的果子充饥。
  “桑榆！”寻幽又惊又喜。
  “寻幽，你总算来了。”桑榆一顿，不想寻幽这么快到了。
  他们已经好几个月不见了。
  “不止我，我还给你带来了一个人。”寻幽笑道。
  “什么人？”桑榆愣了愣。
  寻幽微微一笑，朝身后喊了一句，“大兵，快过来。”
  一团黑雾一样的大兵飞上前，把怀里抱一团黑东西递给桑榆。
  只见是黑斗篷包裹的一个小家伙，他长大许多正津津有味吸允自己的小爪子，一双墨红色的眼睛骨碌碌地转，见到桑榆立即眉开眼笑伸出小爪子要抱抱。
  “小家伙！”桑榆赶紧抱过来，好一通亲。
  “哈哈～”小家伙被亲得哈哈傻笑。
  寻幽见此，无比满足地笑了。
  “寻幽，小家伙还活着？！”桑榆抱着小家伙，看向寻幽有些不敢置信。
  “没错，他确实活着。”寻幽点点头。
  “真的！你快，你快过来，掐我一下！不要是梦噢！”桑榆紧张道。
  寻幽过去没有掐她，只是把她和小家伙一起搂进怀里，“不是梦，小家伙确实活着，被我母亲救走了。”
  闻言，桑榆低头看傻笑的小家伙，还感觉有些不真实，“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我母亲说，那天夜里他们就偷梁换柱救走了小家伙，当时落云烧的那个小家伙，其实是我用狐妖幻术变的一个玩偶。”寻幽解释道。
  “圣女，真是对不住，本来救出小殿下，我就应该带他回来。可是，可是女王陛下她不让。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大兵这时也低着头道。
  “原来，原来是这样。”桑榆也顾不上责怪谁了，眼下见小家伙只有满心的欢喜。
  “我母亲霸道惯了，救出小家伙也没想着还回来，直接带小家伙四处游玩去了。”寻幽也歉意道。
  他把事情一五一十和桑榆说了一遍。
  原来，小家伙被朱彦抓了之后，寻幽思及不是朱彦的对手，为保万无一失即写信，让鬼兵带去九洲向母亲求救。
  希望母亲派人来帮忙。
  谁知，救人那天始终不见母亲的人来。
  他还以为母亲冷心冷肠惯了没打算帮忙救人。
  不想母亲亲自来了，只是救走人也没跟他说一声。
  他为这事责怪母亲，母亲却说，“我以为以我儿的本事，一定能把孙儿救出来，等救出来发现是狐妖术变的人偶，自然知道是我把孙儿救走了。谁知我儿这么没用。”
  真是气死他也！
  好在他母亲良心未泯，带走小家伙后一直留意他和寻琰的消息，知道他要在云海森林抢夺九洲策，于是赶过来协助他，这才叫他知晓小家伙在她身边。
  原本，用九洲策结帝盟仪式是在夏天。
  但为了从寻琰手里拿回九洲策，母亲唤醒九洲策的守护神兽帮了他一把，所以硬生生在帝盟仪式里多前行了一个季节，让大地重新恢复到了春天的状态。
  春天是万物复苏的季节，往往帝盟仪式都停留在这个季节，以减去对大地万物的损害。
  桑榆听寻幽所说，对寻幽这位不着调的母亲挺恼火，但想到她还是救了小家伙也十分感激。
  如若不是这位不着调的母亲，那么烧死的就不是一个玩偶了，而真真实实是她的心肝宝贝儿。
  想着，桑榆看怀里萌化了的小心肝。
  虽然数月不见，但小家伙显然还记得她，不断用“唔唔”的声音吸引她注意。
  漂亮的小脸蛋上，红琥珀一般亮泽的眼睛骨碌碌地看着她傻笑。
  引得她不住又亲了他几下。
  “他好像还记得我！”桑榆和寻幽道。
  “九洲人是仙族的分支，幼儿靠灵力感知父母，自然是记得你的。”寻幽笑道。
  桑榆惊讶，“这么说，你还是神仙？”
  “是，也不是，我们是仙族的分支，但却像凡人一样生活。”寻幽一笑。
  “这样？世人叫你们鬼族，我还以为你也是鬼呢？！”桑榆笑笑。
  他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就好。
  “我们怎么会是鬼？”寻幽好笑，又道，“日后，你和我到九洲生活，你就知道我们是什么样子了。”
  “我和你去九洲？我可没想过这事。”桑榆摇摇头。
  寻幽目光落在桑榆青春靓丽的脸上，道，“桑榆，你生了小家伙，现在是长生不老之身，不回九洲等光阴流逝，身边的人一代一代老去，你一定会感到孤独的。”
  有些人追求长生不老，有些人也害怕长生不老，因为在人类世界一个人孤独地活着，其实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
  “什么长生不老？”桑榆呆住了。
  “你忘了，你挖落云心时，她有说过这事。”寻幽道。
  桑榆蹙眉，“当时我只想着报仇，没怎么记得她说的话了，现在想来好像说过一些……”她茫然，转头问寻幽，“这是怎么回事啊？”
  “我们九洲人是仙族的分支，天生具有强大的灵力，同时也和仙族一样长生不老。”寻幽道。
  “……”桑榆呆住了，十分震惊。
  她从未想过，寻幽竟是长生不老之身。
  “因为这种与生俱来的力量，我们的幼儿在孕育时对母体有很大的影响。当然，这种影响对九洲的女子微不足道，但对于人类女子却是巨大的，胎儿在孕育时与母体血肉相通，灵力相通，让母体脱胎换骨，慢慢早就了母体不老之躯。所以，一旦凡人女子生下九洲婴儿，那么她们也会获得不老的肉身。”寻幽继续道。
  “这……”桑榆不敢置信，竟会有这样的事。好一阵她才回神，“难怪，难怪我怀小家伙时，不见孕妇的憔悴，反而肌肤越来越好……这么说，我是长生不老了？”
  她还是难以相信。
  “嗯。”寻幽点头，看向她，“桑榆，九洲人拥有长生，但是孩子却极少，可偏偏你怀里小家伙。这或许是上天意，我们注定是长相厮守。”
  闻言，桑榆望向他，久久不语。
  “怎么？还不原谅我吗？”寻幽紧张。
  “恨太久了，我都忘了曾经爱过你。”桑榆悠悠道。
  寻幽心中微痛，许久说道，“桑榆，没事，我，我来爱你。”
  他实在不擅长说情话，但他说的是真的。
  桑榆将他的紧张看在眼里，淡淡一笑道，“既然我们还能活很久，那就慢慢开始吧。”
  闻言，寻幽冁然一笑。
  “哈哈~”桑榆怀里的小家伙，不知是不是感应到父母的愉悦，竟然也咧着光秃秃的牙床傻笑起来。
  两人慈爱的目光不约而同都落在小家伙可爱的小脸上。
  这种默契让两人不禁相似一笑。
  看看西边的太阳，桑榆道，“有孩子在，不然我们先下山，至于落云和五阴教，稍后再琢磨怎么处理。”
  寻幽点头抱过小家伙，两大一小加大兵一只幽灵往回路走。
  “你还记得这鬼门山吗？”边走，寻幽边和她说。
  桑榆一怔，道，“记得，那时我觉得很对不起你。为了成全我的良知，却害你成了魔……”
  为了让他们都活下去，寻幽每天都在杀人。
  她那时候显得特别无能，每天只能跟在寻幽身边苟活。
  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她决定放下亲人被极乐刑的仇恨，决定真正当一个为天下的圣女。
  她要惩奸除恶，不想看到无辜的人枉死。
  可惜尽管她放下了仇恨，九重宫那些人也始终不放过她。
  “桑榆，不用内疚，如果没有你，我早在五阴教失去了人性。没有你的话，或许我和美人煞、骷髅头那些人也没什么区别。”寻幽道，望向她的目光无比深情。
  桑榆一顿，不想那时候的她，于他而言如此重要。
  “桑榆，你还记得我们在鬼门山分别时，你说过的话吗？”寻幽望着眼前，曾经令他不敢回想的鬼门山，现在却忍不住回忆起来。
  “太久，记不清了。但我记得，让你等我去救你。”桑榆抱歉道。
  “嗯，你走的时候，紧紧抱着我说‘等我来救你’。”寻幽道。
  “对不起，没有救出你。”桑榆道。
  她有些心痛，那时他们都还是孩子，寻幽留在五阴教该是多么痛苦。
  “桑榆，别说对不起了，我没有怪你。”寻幽停下来，看向她郑重道，“我也错了很多，我们都原谅彼此吧。”
  桑榆一阵触动，笑了，“嗯，我们都放过对方吧。”说着，她迈步往前走，好一会又回过头去，见寻幽抱着小家伙慢慢跟她，小家伙用“唔唔”的声音和他互动，他时不时用修长的手指捏捏小家伙肉肉的下巴，晚霞落在父子两身上显得无比美好。
  “寻幽。”桑榆喊了他一声。
  “嗯。”寻幽抬头看他，“怎么啦？”
  “没什么。”桑榆笑笑，继续往前走。
  寻幽一怔，她那一笑有几分少女的天真，恍惚间他好像又回到了当年，她站在圣坛上回眸看他，笑容里明媚无暇。
  他正愣神，忽然耳边一道树梢沙沙，好像一道风从树林吹过。
  “谁？！”他一喝。
  桑榆也停下来，她也感觉到了。
  不等他们有所行动，树林走出一个人来。
  这人眼睛上裹着黑布，身姿挺拔修长，四肢十分敏捷。
  “见过圣女。”这人给他行了个礼。
  “瞎，瞎子？！”桑榆一下认出他来了。
  寻幽瞬移到瞎子跟前，月弯刀已经架在瞎子脖子上，“你跟着我们干嘛？”
  “为女王打探消息。”瞎子沉声道。
  “哼，你这人活路不走，走死路。我没记错的话，当时我给了你香骨蛇藤蔓，已经解了噬骨虫还回这鬼地方送死。”寻幽阴森森道，他已然动了杀心。
  “寻幽，他救过我……”桑榆道，她不想杀瞎子，但又怕这瞎子居心不良，一时也不知如何做决断。
  “我被他们找到了不得不回来。”瞎子道，死寂的面容看不出神色。
  “哼，看在你救过桑榆的份上，我暂且不杀你。你回去告诉落云，明天我将血洗五阴山！”寻幽冷声道。
  瞎子感觉对方收回了月弯刀，但却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动作，因为对方身上那股强大的力量，让他明白只要他有什么举动，对方动动手指头就能了结了他。
  瞎子后退几步，用轻功消失在了树林中。
  见此，寻幽收了月弯刀。
  看太阳快落山了，桑榆和寻幽不在过多逗留，直接用飞行术离开五阴山。
  由于五阴山地处偏僻，方圆数十里没有人家，他们只好到十里之外的一个小镇落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