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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纳德·洛卡瓦尔德走在赫瑞斯提学院的长廊中。
  周围的一切——从建筑风格到学员们的面孔，甚至是耳边的声音、语气，乃至气味，对他而言都是陌生的。他儿时也曾跟随他的父亲来到中央参加过许多次国王的宴会，但不曾独自留在中央如此之久，并还将要更久。
  中央对于他来说完全是一片陌生的土地。
  还未开始在赫瑞斯提学院的学习生活，他已经有些许思乡。
  人往往在失却信心、焦躁时会格外眷恋旧物。而他现在正位于这个境遇。昨天拜访他的人说赫瑞斯提学院的经济学讲师会在圣霖露节后第二周——也就是今天开始宣讲，而他在进入教室听课前又该先去见一见赫瑞斯提学院的校长，也就是国王的财政大臣之一，安杰文斯的旁支安杰费瑟家族的继承人——问题在于，他并不知道该去哪里见那位安杰费瑟伯爵。
  简而言之，他徘徊着。
  “您是要去见安杰费瑟先生吗？”
  如同心中的烦恼被小仙子发现了似的，有人走到他身边问道。
  他抬起头，看到一副熟悉的面孔。
  大理石柱般的鼻梁与灿烂但不修边幅的一头金发，还有着一对漂亮的蓝眼睛。那是一个面容清爽的青年，且带有种古尼珀人般的独特气质。他并没有穿着学士们的黑衣。
  “您是那位……书记官？”他问道。
  “哦！您是洛卡瓦尔德先生。”青年挑起眉毛笑了，“我们在‘鹦鹉’的下午茶桌边见过面。我叫做查尔斯·摩特涅尔。”
  “摩特涅尔先生。”
  “大家都叫我葛莱福欧。如果您觉得对您而言不是冒犯，可以这样称呼我。”
  “您是这儿的学生？”
  青年笑了笑：“我可以说是在这儿长大的。安杰费瑟先生从前常说我是他‘最能言善辩的儿子’。我现在也时常过来听讲，只要书记官的工作不是那样紧迫。古代哲人裴伊颂说‘知识是海，不能饮进去但也永不竭’。”
  “看样子您是比我要更为渊博、智慧的学者。”北方人严肃的面容放松些许，露出敬佩的表情，“或许我可以叫你葛莱福欧，而你也会称呼我梅纳德。我很乐意与你结交。你知道我在王城是个新人，很需要朋友。”
  对方听他这样说，哈哈大笑起来。并拍拍他的背，示意他与自己一同前行。
  “令我感到出乎意料的率真。”葛莱福欧几乎要对这位年轻的洛卡瓦尔德先生产生敬佩之情，毕竟就算他们之后没能成为朋友，像他这样的大贵族愿意这么说，也已经属实罕见，“我当然很乐意与你成为朋友，梅纳德，就算他们说我高攀也无所谓。你是为了办理手续而在找安杰费瑟先生吧？我刚巧也要去探望他。不如就让我们顺带聊一聊。”
  他当然欣然同意。
  在拜访了安杰费瑟伯爵后，国王书记官又提出带他在赫瑞斯提学院中走一走。
  穿行于中央地区高大建筑的细长廊柱间，金发青年不时被人叫住名字并停下来寒暄一会儿，说得大多都是梅纳德听不懂的东西。
  如此一一路过各个建筑。
  住宿处，用餐处，事务处，讲学处，还有一个小巧的告解堂。
  他对书记官说出自己的疑惑：“在我的家乡，人们到神殿里向教士们求取知识。我原以为在中央格登，最大的教育场所会是安洁卡厄邓白金圣殿。但我听说如果要学习‘实际实用’的东西，就该到赫瑞斯提学院，所以我与公爵商谈，并且最终来到这儿。”
  年轻的书记官思索了一会儿，是否在犹豫自己该如何措辞。
  “比起白金圣殿，赫瑞斯提学院的确非常年轻。”最终他这么说。
  梅纳德回忆自己所了解到的消息：“我听说这是前代国王亲自命令安杰文斯家族与安杰费瑟家族共同着手建立的教育学院。用以将知识留存、普及并发扬。到了现在，我认为自然已经结出了不少硕果，似乎也发展出许多新的学说，比如……你知道的，很多人对那些学说并不持肯定态度。甚至曾被批评是异教……”
  “异教徒的无耻言论？”葛莱福欧用一种清晰的语调，大胆地说，“比如议会，比如宪法，比如魔法自由权？”
  被青年用那双明亮的蓝色眼睛注视，似乎心里没有秘密可以隐瞒。
  可他们明明在讨论一些不正当的、不应该被提及的事情。
  ——至少梅纳德所受的教育让他如此认为。
  青年太过正直、坦然的神情，让梅纳德既然到困惑，又感到一种莫名的心虚。
  梅纳德·洛卡瓦尔德与他的哥哥古斯塔夫都是典型的古典艾希亚人长相，四肢修长、皮肤苍白，眉骨隆起，往下是高挺而微弯如鹰嘴般的鼻子，以及形状坚毅的薄唇。圣天使们的雕塑往往具备这些特征，一方面说明他们模样高贵，另一方面，则是证明了北方住民对切翁上神无与伦比的虔敬（如今北方的神殿数目远远大过中央以南的地区，而其中的雕塑必然也出自北方子民之手）。
  人们常说梅纳德与自己的兄长很像，无论长相还是气质。但梅纳德并不真的认同这一点，要让一个青年承认自己与父兄的相似之处总是困难的。
  在梅纳德的童年时代，他便清楚意识到古斯塔夫与自己的不同之处。
  首先古斯塔夫是长子，这一点就意味着他们在这世上无论身份还是地位都有着巨大差别，更何况古斯塔夫还比他年长整整九岁。
  他料想自己出生的时候，古斯塔夫没有感到多少获得兄弟的喜悦，更多是为自己多了一个竞争者而感到不快——自己不能劣于这个新生儿。同时，古斯塔夫又对他很严厉。因为如果弟弟弱小愚蠢，对于哥哥来说也是一种侮辱。
  虽然这样说，但他们之间也并不是没有兄弟之情。
  在梅纳德还年幼的时候，古斯塔夫愿意带他在城堡里“探险”，愿意与他一起饲养猎狗，愿意把分得的蛋糕多给他切一些，他在他生日时赠送他喜欢的东西，并教他骑马打猎。
  少年时，梅纳德时常试着站在古斯塔夫的立场，看待名为梅纳德·洛卡瓦尔德的男孩，他想或许如果自己是哥哥，所做的也无法再更好多少。这或许就是由父辈传下的洛卡瓦尔德家族的个性使然。
  但本质上说他还是认为自己与哥哥不同。
  比如古斯塔夫鄙夷中央，也讨厌南方人的做派；他厌恶王城的奢靡，也憎恨种种“渎神之举”；他虽然赞同梅纳德到王城学习，但怀抱的情感不是接纳，而是“你该去试一试，或许会有用”以及“你想学什么都可以学，因为你是洛卡瓦尔德”的高傲。
  但他却觉得自己能在中央王都看到北方所没有的激情与旺盛的生命力，他固然与古斯塔夫一样对某些风气持拒绝与憎恶的态度，但他也试图理解。
  他隐隐感觉自己所受的教育已经是落后的，是不足的。
  他希望学习，希望改变。
  但他其实也恐惧着改变，恐惧自己可能接触到的东西是邪恶且不正当的诡论。
  梅纳德看着眼前的青年。
  那张年轻、健康、自信而满是光彩的脸，似乎非常坚定于自己所学所知和所想。梅纳德有些希望青年所相信的东西是正确的。
  于是他试着把自己生来不友善的嘴唇稍微弯起一些，开口说道：“我乐于学习所有的知识。至于那正确与否，我想该由自己来做判断。”
  青年听了他的话，蓝色的眼睛如同冰海融化那样，变成波涛起伏的浪潮。青年露齿而笑，伸手与他相握：“既然如此，我想我们会是朋友，赫瑞斯提学院会非常欢迎你。达底罗尔说‘求真知的，是我之友’。”
  接下来他们之间的交谈就轻松不少。
  青年也并不如他所担心的那样当即开始滔滔不绝于那些“革新派”的学说，而是聊起南北之别、聊起住在王城所需注意的事情，如此种种。尽管发言明显激进，但至少他能够接受，并且得以插上话。
  他们来到了一座有着奇特门楣的高耸建筑前。
  “此处，”青年说，“是这世上最最伟大的地方。她的光芒不仅使我们回头时能看见身后的路，也让我们能够勇往直前。”
  虽说梅纳德认为这世上最伟大的地方确凿无疑是安洁卡厄邓白金圣殿，他还是闭上嘴，点点头。他抬起头去看。
  门楣是一整块大理石，雕刻的似乎是一座古尼珀风格的宫殿。
  不过当他们走进去时，他很快明白了这是什么地方，青年又为何那样说。
  螺旋阶梯盘绕而上足有三层，移动木梯穿行于高大的书架之间——这是整个希尔维，或许整个玫忒大陆之上，最为壮丽、巨大的图书馆，赫瑞斯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