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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圣霖露节庆典开始后的第四天。
  距离终日则还有三天。
  终日将会有闻名于世的希尔维特色节目——“花环之战”，即由五头魔犬在角斗场中乱斗，最终角逐出胜利者——这也是每年圣霖露节的闭幕仪式。无论贵族还是贫民，只要能挤上角斗场的阶梯，就能观赏。仿佛非常自由平等似的。
  尽管如此，真正属于贫民的乐趣还是在于第四天和第五天夜晚的节庆歌舞。
  “真受不了王城在过节时候的样子。”男人喑哑的声响猛然发出来，简直就像住在洞穴中的妖怪在说话。
  他抬起头，从兜帽和绷带底下把眼睛朝上抬，撑开肿胀的眼皮。
  夜空中繁星璀璨，千百年如一日地静静闪烁，却在烟花升空炸裂时被掩盖光华。
  最后一丝赤红的夕阳被西山吞没。
  直通中央斐罗斯佩尔宫的南北大道上人声鼎沸，烛火、乐器、舞鞋与小贩的叫卖声挤挤攘攘塞满城市的主路，欢闹声仿佛能把死人从墓中唤醒——而他大概就是其中之一。
  然而可惜他确实不是尸体。
  走在他后面一些的男子开口对他说道：“博格，难道不是你自己出的主意，说圣霖露节狂欢的时候王城守卫宽松，而且只要不走大道就不会引人注目？”
  他听了这话，表情越发阴郁：“是我说的。但这与那是两回事。”
  “我和你想得完全不一样！我一想到等到这活儿做完有了钱，就能在王城和姑娘们玩个挺快、喝酒喝到醉死，我已经兴奋得不行！”另一个光头男子嘿嘿笑着说道，“难得正是庆典，说到庆典，比起那些官老爷的玩乐，分明是属于强盗和小偷、皮条客的节日！”
  “宝贝，安静点儿好吗？”以绷带缠绕面部的男人回过头。
  光头上印着一道长疤男人依然兴致高昂：“不过我也不是不理解你。瞧啊烂脸鬼，就算你去妓院掏出一袋金币，也指不定被吐一脸。谁看到你的脸还能坐得下去？”
  “甜心，虽然你说得不假，但你要是再说一句，我恐怕就得把你下面的那根软鼻涕扯下来塞进你自己嘴里——”
  “好了好了，都闭嘴吧！我雇你们难道是为了听这些废话？”走在最前面牵引骡马的男子喝道，“赶快把事儿办好，到时候分了钱就一拍两散。我的主人不会少你们一分一毫，但若是事情出了差错，他也有办法让你们这些雇佣兵下半辈子都接不到可干的活。”
  “嘿，不就是送货而已？说得好似会买‘这种’东西的老爷真是什么正经人似的。再说了，先生，您没有跟着我们走进大森林，根本想不到我们吃了多少苦呀。”绷带脸的男人啐一口唾沫，又温柔地说，“不管如何，这笔钱可以让我真的找个姑娘乐一乐。我会对她很好的，而她也会喜欢我的钱。”
  一行人走在一车柴薪旁，如此骂骂咧咧朝前行进着。
  “快要走到主道附近了，”最前面的男子叮嘱道，“从现在开始少说话，记得——”
  灰骡脖颈上的缰绳突然被拉住，柴车停止了前进。
  “记得？”
  因为没有得到回应，光头男人不耐烦地又问一遍：“记得什么？”
  然而依然没有回应。
  他终于察觉到是有古怪的事情发生了。男人朝前几步，看到通往中央主道的路口上站着三个人，而他们的前路正是被那三人堵住了。这是一条仅仅允许一辆骡车穿行的狭小巷道，两边也没有太多光亮。
  “请给咱们让一让道？”
  他眯起眼睛去看，发觉那三人都不是身强力壮的男子。三人背后，主道通明的灯火摇晃，传来歌声和乐队的演奏。
  “你们是在运送东西？”三人中的一人发问了。
  是年轻女人的声音。
  男人将手搭在腰带上，朝前再走几步，看清那是一个十六七岁的金发少女。她的着装看起来不贫穷也不富贵，身份很难判明。而她身后则站着一个看上去年纪又要更小一些的女孩，那女孩面颊白净，脖颈与手腕十分纤细；以及一名身体强壮的男孩，年龄似乎也是介于少年与成年人之间。
  因为是位于王都的圣霖露节庆典，街道上大有可能存在混入其中游乐的贵族子弟，因而贸然行动或许会招致灾祸。这样想着，牵领骡子的中年男人用恭敬的语气回应道：“我们是为主人运送柴火的奴仆。”
  “运送柴火？”
  少女语气狐疑，似乎并不相信。她偏头看向站在身后的少年，少年始终面色平静而微微含带困惑，并且浑身放松，像是对自己的体能很有自信。那少年凑到她耳朵边说了些什么。于是少女的眉头紧皱起来。
  “我想请你们卸货，让我检查。”
  “那恐怕不妥。”中年男子用一口标准的中央格登口音说话，表明自己是属于王城贵族的仆人，“您没有权力这样做。”
  “我有。”少女丝毫不带犹豫地驳回，“我隶属于魔犬骑士团，直属格登斯曼王，职责便是保护国王与王室，乃至王都的安全。”
  “小姐？您这是在开什么玩笑……”
  光头男人与戴着兜帽的男人则是直接大笑出声。
  少女微微抬起下巴，面色有些不悦。
  她的眼睛看上去十分古怪。
  身为贵族侍从的中年男人已经有点儿反应过来，他轻声问道：“可否请您道出名讳？”
  “亚历克珊德拉·冯·拉斯特。如若没有听说过，可以以此为证。”
  说着，女孩弯下腰提起裙摆。
  她自然并没有做出什么淫秽之举，裙摆仅仅提到膝盖不及之处就停了。她从绑在小腿上的皮带中抽出一把匕首。说实话令人吃惊，她竟然随身携带不止一把的武器。
  那是在刀柄末端镶嵌着蓝宝石的短匕。专属于魔犬骑士团的骑士。
  这种匕首被称为“犬牙”，受到过祭司的祝福，可以轻松刮开魔犬的皮毛。
  当然，排除这一切不谈，只消看到这把匕首的精致工艺，就能判断拥有者非富即贵。而在王城与贵族抗衡绝对是最下策。
  在她亮出匕首之后，光头男人就将脚步后退，做出随时撤离的打算。面容被绷带缠住、模糊不清的男人也已经像是在仔细盘算。而贵族男仆的神色变得恐慌，话语有些结巴起来：“啊啊，您是那位、那位拉斯特骑士……失礼了，小姐。我们运送的柴薪都是上好的火木，在这个入秋的季节是必要的引火材料。现在是圣霖露节，好几场宴会的准备等待着我们，您也知道，招待客人必须要争分夺秒——”
  “那么，您的主人是哪一位呢？”
  该不该撒谎？
  如果撒谎，该说谁的名字？
  就算说出主人的名字，如果她第二天当真前往确认，主人也必然能够蒙混过关。既然如此，撒谎究竟是否为必要之举？
  或者说，“那样”东西如果被发现，自己所需承受的责罚具体会到何种程度？
  在短暂思考的间隙内，身边突然冲过去一条黑影，过于扭曲以至于不像人类的影子了，然而的确属于人类。
  他的脚步快到可怕，甚至侧身起跳、在墙壁上借力而往前冲，宛如一个猖狂大笑的魔鬼，刹那间就已经来到距离少女不到两步的位置。而黑影的身体前倾到几乎与地齐平，缠满布条、修长干瘦的手臂前伸，指尖如同刀刃一样直直指向少女鼻尖。
  随即——
  发出“咔嚓”的声音。
  是手臂。
  骨头被折断，手臂以不可能的角度翻转。
  少女的迅速反应符合骑士的身份，但也仅仅只够做出格挡姿势——而将男人手臂折断的则是原本站在少女身后的少年。过于快速，以至于不知是如何做到的，但的确不曾违背正常法则。
  绷带下浑浊的暗色眼睛愕然睁大，然而一瞬间就再度笑了起来。
  少年也惊异于对方的反应。
  宛如蛇类一般抽回手臂的瞬间，灰黑色的粉末从男人袖中涌出，爆炸而成巨大的烟幕。
  然后等到空气再度澄明的时候，少女眼前已经没有方才站立着的那几个男人。
  “我刚才听到他们朝那里去，但是味道和温度却很快就消失了。”莫斯彻站在巷道深处的一个幽暗拐角外，回身对她的主人说道。
  少女摇摇头，招手让少年回到身边，不要继续追寻。
  “是用了魔法吧。”
  她来到柴车旁，看到原本高高隆起的柴火坍塌下去，显然是原本存在于其中的某样东西被那些人一并带走了。
  虽然这样说不太合乎道理，但说实话，亚历克珊德拉感到无比茫然。
  对于像她这样在无比纯粹的坏境中生长起来的骑士世家子女而言，王都的黑暗面远远不曾展露得充分完全；方才的事情又太过不符常理，以至于就像是王城庆典中的一段马戏。虽说黑色粉尘铺面而来的确可怕，更何况是被一个似乎浑身长满溃脓、姿态疯狂的男人攻击——但比起愤怒或是心悸，到底还是在她心里留下更多莫名其妙的印象。
  不过那究竟是什么人？
  这世上，原来还存在着拥有那种姿态的人。
  不如说，这更为令她毛骨悚然。
  “亚历克斯……”长发少女依偎在墙边，怯生生地开口，“我害怕……我们快点回去好不好？”
  “啊，抱歉，梦娜。”女骑士回过神来。
  她朝她走过去，轻轻握住少女纤瘦的肩膀，将她从粗糙的砖石墙上拉开些。
  “明明是我邀请你参加庆典，中途却拉着你跑到这种地方，和奇怪的人发生争执。眼睛被黑粉弄痛了吗？”
  少女揉揉发红的眼角，把泪水抹开，摇摇头。
  她的行为与受到惊吓的五六岁幼童无异，但却比寻常的幼童更为懂事，这让亚历克珊德拉心里过意不去。虽说事实上这位安杰文斯长子所生的女儿比她还要大上半岁，但思想的确不过是个孩童。
  亚历克珊德拉试图用自己并不聪明的话语来安慰她：“是我的错，骑士是不该让公主受到惊吓的。对于骑士来说，要如何才能获得原谅？”
  “亚历克斯，”安杰文斯家的幽灵女孩没有继续哭了，她伸出手抱住身材并不比她高大多少的、真正的女骑士，“因为我不是真正的公主，所以没关系的。”
  她遗憾于自己不是公主的事实，鼻子又有些发酸。
  第二波焰火再度在空中炸裂。
  那些光芒将她的眼睛盈满。
  她的理智缺失，感情又过多。她将怀里唯一的朋友抱得更紧。
  “你能带我来到王城里，亚历克斯，我简直高兴得愿意放弃我的娃娃、我的下午茶、我的彼怀特妈妈，甚至我的生命。”
  亚历克珊德拉不会允许她说这些话。
  亚历克珊德拉说过友谊无需回报以过分的爱。
  所以她赶快更用力地把亚历克珊德拉抱住，用上临睡前因为害怕黑暗而死死抓住奶妈胳膊的力气——她的奶妈一定会动手责打她，但亚历克斯不会：“以前每年的圣霖露节我都会趴在窗户边上看。家里除了我以外谁都不在。连奶妈都会到城里来跳舞，后半夜才回来给我做饭。只有我一个人哪里都不能去。亚历克斯，你说到底是为什么？明明他们都说，我是爷爷的孙女，是位‘小姐’呀。”
  亚历克珊德拉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但少女似乎也并不认为亚历克珊德拉会知道，因为连她的爷爷——安杰文斯侯爵大人，都从来不说是为什么，那么亚历克珊德拉又怎么会知道其中原因？
  她接着说：“你又为什么会对我这么好呢。”
  这不是一个问句，而是一句感叹。
  亚历克珊德拉不太明白该怎么做，她举止僵硬，轻轻拍拍女孩的背。
  她握住她的手，牵着女孩走回灯火璀璨的大路上。
  人群不时碰撞到彼此的身体，不在意也不道歉；在节庆之日，这种感觉并不糟糕。
  “刚才有精灵在哭泣，亚历克斯，你听到了吗？”
  焰火在头顶划出弧线，升到最高处并砰砰炸开。
  女骑士侧过面颊问她刚才说了什么。
  梦娜不说了，故意咬她的耳朵一下。
  “上神保佑。莫斯彻，她咬我，你看到了吧，她居然咬我。”少女回过头看向跟在她们后头的少年，又对着梦娜，用一种过分认真严肃的口吻说，“我原本还以为我会被莫斯彻咬，但实际上连他也没有咬过我。梦娜，你袭击了一名王国骑士！”
  女孩哈哈大笑。
  少年则温顺而饱含悲伤地说：“我绝不会蓄意让您受伤，连想都不敢想。但实际上，我真的曾经伤害过您，就在您赐予我名字的第一天……”
  亚历克珊德拉这回皱起的眉毛看上去非常孩子气。
  “无心之举不能成为你的罪果，莫斯彻。还有，记得不要称呼我为‘您’。”
  “是。”他惯常地犹豫很久，才轻声说，“亚历克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