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罗斯佩尔宫的夜晚即将来临。熟肉与麦子的香味已经隐隐飘来，掺杂在贵妇与先生们的香氛气味中。宛如生着美丽尖刺的白色海螺般，探出它必然存在的肉质。
  窗外的空气还算清新，斜阳泼洒。
  哈乐德·诺维拉的脸色不好。这使得他本就不怎么和善的面孔显得有些吓人。
  他站在角落的石柱旁沉思，但也还没有站得太久。因为他是诺维拉公爵的独子，人们不会允许他在舞会中无所作为。
  他方才见到了自己的堂姐。
  堂姐远嫁北方，嫁给洛狄特侯爵。那位侯爵是现今洛卡瓦尔德公爵的堂兄弟。简而言之，她嫁得丝毫无损身份，以古老高贵的姓氏嫁给另一支古老高贵的血脉。他虽久久未见她，但听闻她生下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心里认定她过得得体而幸福。
  她从前与哈乐德同住在诺维拉的城堡里。在漫长轻柔的童年时代，她为他读过传说里的故事，与他一起偷偷到花园里捕捉鸟雀。她是一个富有活力与妖精气质的少女。在他的记忆里，她是亲切而灵动的姐姐。诺维拉自己也有一个亲姐姐，但是因为肺病时常卧床不起；他也爱她，但似乎更加出于血缘而非陪伴。
  这一年的圣霖露节，堂姐以洛狄特侯爵夫人这一头衔受邀而来，亲吻国王与王后的宝石戒指。
  上一次的圣霖露节她因怀孕而缺席，因而与诺维拉已有五年之久未曾见过面。
  他热情地邀请她跳第二支舞，把她的手从侯爵手中抽出。
  可诺维拉很快留意到她的舞步迟钝，笑容显得勉强，呼吸困难沉重。于是他们退到窗边去，她很快喝光了一位侍者手上所有的酒。似乎频繁的生育损耗了她的身体、消磨了她的青春。但哈乐德仍认为她的眼睛和嘴唇是美丽的。
  他试着攀谈，询问自己的侄子侄女。
  这个年轻的母亲简单告诉诺维拉他们的教育和生活，随后便陷入沉默。但过一会儿，大约是美酒带给了她更多的好兴致，她开始跟他讲述一些小孩子们之间的趣事，并不时回忆起故往他们在诺维拉城堡里的生活。
  孩提时代的糗事实在多得无法一口气讲完，他们哈哈大笑，俨然是这个舞会中成功的一部分。
  “所以你现在很幸福。”他说，“我羡慕你已经成为一个家庭的女主人。”
  “什么意思？”她有些微醺，靠在窗台上，“你还这么小，哈乐德，你已经想要结婚了吗？不，不要急着结婚。”
  他没想到自己一句客套话（世俗来讲是客套话，但对于他而言是饱含真情实意的感想）会引来这样的回答，稍微有些吃惊。他出于安慰堂姐的想法，不经思考便开口说：“我会这样想，也是因为看到你嫁到北方去后似乎过的很好，我原本担心像你这样的伊森姑娘会受不了北地的——”
  “难道是我自己出于情愿或是爱情而提出婚约的吗？”她突然冷冰冰地说，“诺维拉公爵之子，你难道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嫁到北方吗？”
  突如其来的指责令他一愣：“为、为什么？”
  她望着他，摇摇头。
  她的眼神变得疲倦，随即像是含着眼泪。她走开去了。
  那之后哈乐德才突然意识到了堂姐婚姻的原委，他心中涌出难以言喻的愧疚与痛苦，后悔于自己说出的蠢话：六年前诺维拉与洛卡瓦尔德曾因边界摩擦兵戎相见。对于年幼的哈乐德来说这件事就像落叶落在河水上，瞬间就飘过去了，没有留下多少划痕，连战争具体是何时开始何时结束都不清楚。人们遗忘自己不曾留意的事。
  然而实际上在那之后，他的堂姐就嫁给了洛狄特侯爵。
  这是彻头彻尾的政治联姻，连舞会上的相遇、私人信件中的求爱这类形式都丝毫不存在。她出于需要和象征嫁给一个需要妻子的北方贵族——意义唯有如此。
  “哈乐德？”
  有人叫他的名字。
  “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儿？”
  他抬起头看去，看到的是拉斯特一族的眼睛。虽然已经相识五年，这对眼睛仍然会在心里引发异样感。但平心而论，并不会使他觉得凶恶或是丑陋。
  “我原本以为你和麦伦在一起。”那只鲜红的眸子眨动两下，表达些许关切——它的主人一向过于言简意赅。
  “亚历克斯。”他说，“找我有事？”
  随即他想起淑女不该主动提出跳舞请求的规矩，于是绅士地说：“你愿意和我跳一支舞吗？”
  亚历克珊德拉·拉斯特，穿着蓝色长裙的女骑士，听了这话则露出有些尴尬的表情。
  “没事，我知道你应该不愿意跳舞。对于你而言，一场宴会跳三次都已经嫌多。”哈乐德爽快地摆摆手。
  亚历克珊德拉笑了笑，朝他挨近两步。
  比起上一个圣霖露节舞会，她现在对于着装带来的束缚已经没有太大感觉，神态也不再拘束地像个木偶。再说，这对于她是光荣的一天。她的魔犬已经在众人面前证明了它与其主的出众卓然。无论几天后的最终角逐结果如何，她都已经获得足够的成就。
  “实际上，”她对哈乐德说，“是财政大臣的女儿——也就是安杰文斯家的玛戈，我想你应该记得——问我你怎么不与姑娘们跳舞。”
  哈乐德挑起眉毛。
  亚历克珊德拉重新站直身子：“我猜她是希望你去邀请她。”
  “她们总在舞会上把你当枪使吗？”这回他自己也察觉自己用语错误，并且实在过于粗鲁，于是改口道，“我是说，没想到你已经与她们关系这样亲密了。”
  “不，我认为她们只是喜欢魔犬骑士，而我是其中一个不那么难以接近的。所以她们希望让我去与我的同僚搭话。”她又说，“如果我是个男孩，恐怕情况就会大为不同。”
  哈乐德不禁笑了声。
  但她想了想，接着道：“不过就算我是男孩，她们也不会喜欢拉斯特对吧？至少受到诅咒的拉斯特不是一个好选择。不然，为什么英格玛叔叔一直没有结婚？”
  “我觉得不是没有贵族小姐喜欢英格玛子爵，”哈乐德对她说，“他风趣英俊而且受到国王陛下的赏识，怎么会有人瞧不上他？他既然没有结婚，只是说明他不想。或许他跟你一样不喜欢应付宴会。”
  “你说得似乎没错。”亚历克珊德拉轻松接受了对于叔叔的赞美。
  她今天确实比从前的任何一天都更好说话，也更加活泼快乐。
  不过她的魔犬毕竟不是连获全胜，而唯一败给的正是哈乐德的魔犬，冠以大力神之名的帕瓦罗孚。因而虽然上午日照时他们还是对手，如今哈乐德对于她的小得意没有丝毫芥蒂，只是由衷地感同身受，并且感到可爱有趣。
  “那么，骑士，祝你武运昌隆，”他弯腰行礼，勉力表现得风度翩翩，“我就先走一步，去邀请安杰文斯小姐跳舞了。如果你愿意赏脸，麦伦王子应该会想要邀请你。”
  她只是哈哈笑了，仿佛听到滑稽的笑话：“行了，你快点过去吧。”
  不过她的确留意了一下，用视线在大厅里找寻麦伦王子。
  她看到他与那位有名的美男子亚度尼斯·奥斯茨蒂拉站在一起，正与几位夫人攀谈。她听说他最近总与社交场上的风流青年结交，看样子的确如此。
  麦伦很快与她对视。他们之间隔着一列跳起交腕舞的男女。
  她目光平和，微微提起裙摆行礼，并且没有留意到年轻王子的欲言又止，闲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