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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霖露节第三天午后，斐罗斯佩尔宫开启她盛大舞会的首日。
  那个下午是王国三等以上贵族——格登斯曼王亲封公爵、侯爵、伯爵及其亲眷，以及国王宠幸之人与王室的和乐，而像查尔斯·葛莱福欧·摩特涅尔这样家族本不繁盛、又曾是不被承认的私生子之流，则并不在邀请之列。
  他只需为晚上的舞会做好准备即可，在此之前他与宫廷里的其他年轻侍者一样，无所事事，可有可无的任务即是将自己灌得微醺，而他选择不去执行。
  葛莱福欧离开大门敞开的斐罗斯佩尔宫，前往为信众开放的安洁卡厄邓神殿。
  圣霖露节的圣殿同样比往日更为喧闹，不乏莺歌似的笑声。因而他也不像以往那样绕道后院，而是从辉煌的大门直接走入。他曾为信众中的一员，随着人潮向着那高台上切翁神的象征——“空柜”进行祈祷，并触摸圣水，用指尖按动胸口。传说曾有过覆灭人类的瘟疫，曾是“空柜”接纳并给予了一切。
  之后葛莱福欧来到白金圣殿的后庭，进入年轻教士们所居住的屋舍。
  这里有许多人都认识他，毕竟他们的兄弟大多都是他的朋友，因为葛莱福欧几乎可以说是整个赫瑞斯提学院的学士的朋友；而在中央甚至中央之外，几乎所有拥有两个以上子孙的贵族世家，都会选择让其一进入学院，其一进入神殿，或是成为王宫中的侍官。
  葛莱福欧是来找旧友奥普尤因的。
  奥普尤因虽然穿上了深紫色的外袍，得以使得身份地位有所提高，但依然听命于主事总管，是主教的众多侍从之一，日常琐碎而忙碌。
  葛莱福欧找到他时，他忙着为主教整理信件，看到故友时态度冷淡，还不及那些与葛莱福欧仅有几面之缘的小学士。
  “你怎么能这样对待我？”葛莱福欧敏锐地察觉对方的态度，并且相当直率地表达了自己的不满，“我可是赶过来看你的，我本来可以待在宫廷里喝葡萄酒就那么躺上一整天。但我想到你平时那般匆忙，圣霖露节该有假期——”
  “很不幸，我不如你们那般……”奥普尤因住嘴不说下去。他本就严肃的脸上，抿起的双唇像蚌壳。
  “哪般？”国王年轻的书记官追问。
  紫衣祭司把纸卷抱在怀中，冷冷嘘了声“奢靡无度的宫廷家臣”，朝门外走去。
  “怎么回事儿？”
  不出意外，奥普尤因前脚走出门外，葛莱福欧就已经迈着长腿跨到他前头：“我看做错了事儿的应该不是我而是你？不然你怎么这样坏脾气。”
  过于熟悉的朋友之间有一点不好，那便是太容易被看透。
  不到十岁的时候，他们都在赫瑞斯提学院做“学徒”——一种类似小男仆的职务，服务于那些真正饱览群书的贵族少年，但也可以聆听教诲，每周有三天时间学习书写和算术。落魄贵族或是生下私生子的女人，时常会托关系把孩子送进来做“学徒”。“学徒”们或者成为博士，或者成为家臣，运气不好，也能良好担任仆从的职责。
  等葛莱福欧十二岁的时候，他的伯爵父亲怜悯自己的情妇和私生子，花了一笔小钱，让他正式成为一名学生。葛莱福欧又凭借足够机敏的头脑和卓越的魔法天赋赢得了博士先生们的欢心。而后过了两年，奥普尤因也凭借自己对神圣典经的倒背如流，被一位紫衣祭司看中并带入圣殿。
  他们还未能同甘，但确曾共苦。
  “你接下来是要去哪里？”葛莱福欧挤在奥普尤因身边朝前走。
  他不得不回答：“将大人的信送到鹦鹉手上。”
  “我听说它今天待在皇宫里。所以你是要去皇宫？”
  奥普尤因点点头。
  “那多好，我们可以顺道一块儿走走。”
  于是奥普尤因不得不与故友一路同行。而路程又是那样长。
  “我还以为你最近很舒心。”金发的青年说道，“你比我上次见到的时候要漂亮不少。你虽然长得像沼泽妖精，但是现在好多了。你胖了些，而且学会打理头发和手指……怎么说呢，好似你如今比几年前的时候看起来更像二十岁。那时候总有人以为你是个小老头。”
  葛莱福欧说得并没有太大错处。
  托马斯·奥普尤因，马夫与主人通奸生下的孩子。他从小被丢弃到学院里自生自灭，养成了阴沉的面孔和内敛的性格，缓慢的发育又使得他在整个少年时代看上去四肢不协调、面容枯槁。
  而今，他是最年轻的紫衣祭司之一。他因为自己那过目不忘的杰出能力和恭谨温顺的态度，赢得大祭司的喜爱。他原本佝偻的脊背挺直了，面孔仔细修理，头发洗净后变成蓬松的深色，衣角也干干净净。这与从前可大不相同，以至于他看上去仿佛是沾染了大祭司金色长袍所流下的点滴贵气。
  “但显然你过得更加得意。不是吗？”奥普尤因朝他瞥过一眼。
  “到底是怎么了？”葛莱福欧不明所以。
  奥普尤因咬牙朝前走去。他的步伐并不稳健，这在从前很少发生。
  沉默了好一阵子，他才在葛莱福欧的催促下开口：“塔罗斯特的安……小姐。”
  “塔罗斯特？”葛莱福欧道，“塔罗斯特的安小姐是王后的侍女。她与你有什么关系？我听说前阵子她因为不恰当的发言差点被赶出皇宫。现在她在蕾佳娜公主身边陪侍。无论如何，我想象不到你的坏心情和一位公主侍官之间能有什么联系。”
  “上个月，”奥普尤因说，“上个月她由内务大臣带领，到白金圣殿忏悔。”
  “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她最初是因为滥用魔法而被责罚的？”
  奥普尤因点点头。
  “塔罗斯特是戴尔希亚公爵一族甚为亲近的分支，他们家族盛产通得魔法的孩子，那位安小姐也是其中之一。我没有见过她，但我听说她时常给王后表演法术造就的奇迹，比如使得花苞开放。”
  “但你知道那是违背圣典劝诫的。”
  葛莱福欧苦笑起来：“是的，我知道不能滥用魔法。可是我觉得安小姐的作为无伤大雅，我想宫廷里大家都这么认为……”
  “无伤大雅？”奥普尤因猛地转过头看向葛莱福欧，“就是这样糜烂的风气，实在令人厌恶无比！她一而再再而三以魔法天赋来取乐。所以最后被人向魔法审判庭告状了，就该知罪，而不是仗着自己的出身和靠山一味开脱，甚至指责传承千年的神圣教诲迂腐无用！滥用魔法是会有报应的，会被恶魔看中，沦为地狱的子民。”
  “哦……”
  葛莱福欧有点儿明白过来。看样子那位安·塔罗斯特，是一个倾向于“学院运动”的“激进派”。
  “但她最后也没有受到多大的惩罚？”葛莱福欧有些高兴地喃喃。
  这句自言自语无疑是在给奥普尤因的怒意火上浇油。
  “你果然为她说话！”
  葛莱福欧不得不以温和的笑容安慰好友：“托马斯，我不是故意与你作对，我也并不同情她。你再和我说一说她的罪过？比起区区一个宫廷女官的忤逆之举，我想应该还有令你更加生气的事情吧。”
  “说的好似她的罪过不是王室放任异教徒思想而造成的恶果一样。”
  奥普尤因已经因为这番争吵而情绪激动起来，同时也就不再把自己当做一个紧绷的蚌壳，他的神情生动了不少，只不过大多是愤怒和无奈。
  “毕竟她是戴尔希亚家的人。当今的崔易大祭司不也是戴尔希亚的儿子？”他又说，“这本是你我无法干预的事情，鉴于大家都说如今的圣殿是戴尔希亚的花园——”
  “闭嘴！”
  葛莱福欧乖乖闭上了嘴。
  奥普尤因此刻才留心周围，看到他们已经来到白金圣殿与斐罗斯佩尔宫中间的空地，周围也没有多少人往来，才稍稍松了口气。
  这并不是因为奥普尤因认为此地比在圣殿内说这话要更为安全、不容易被抓住把柄，而只是单纯因为他仍然对圣殿抱有崇敬之心，认为葛莱福欧的话是严重的逾矩。他是一个虔诚的人，将白金圣殿视为真正的崇高之地。
  为了让不依不饶的好友真正住嘴，他决定告知以详情。他压低声音，与葛莱福欧挨得近一些，说道：“她被规定每日要在空柜前忏悔，直到百日满期。国王还授意白金圣殿为她指派教士诵读圣典、讲授经学。然而她很快谎称抱病，要求停止责罚。白金圣殿于是指派教士前往宫殿为她讲学……”
  “上神保佑，”葛莱福欧的语气充满同情又像在发笑，“托马斯，那个倒霉的教士不会就是你吧？”
  奥普尤因的表情说明了一切，葛莱福欧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那不是好事一桩？至少我能在宫廷见到你了。”他道，“看样子我也得找机会去拜访一下那位塔罗斯特的安小姐。”
  奥普尤因看着好友，葛莱福欧的反应在他的预料之中。他长长叹气。
  他决定借此带过话题，于是转而道：“我听说拉斯特的魔犬屡战屡胜，可是真的吗？我想你肯定没有错过任何一场赛事。”
  果不其然，葛莱福欧立刻兴奋起来。
  “当然，从第一天到今天上午，直到宣布参加终日‘花环之战’的五头魔犬，我可是连吃饭都坐在角斗场上。”他拍拍胸脯，这幅姿态在奥普尤因看来很是幼稚，“而那位女骑士的名字也的确在内。”
  “不错，至少没让你太失望。我知道你肯定下了赌注。”
  葛莱福欧无视他的嘲讽，仍沉浸在欣悦之中：“所以她很有可能角逐桂冠。你没见到她和她的魔犬，真是太可惜了！她的英姿实在叫人难忘……”
  “需要我提醒一下么？我见过她，也见过她的魔犬。就在安洁卡厄邓的后院。”
  “你看到的是一个黄毛丫头，我看到的是一个青春少女。这不一样啊，我亲爱的崇高的托马斯。”
  奥普尤因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