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凡俗之秋 其五
作者:
管熠 更新:2021-06-07 05:52 字数:30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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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晶沙漏中的金沙流尽。
“亚历克珊德拉·冯·拉斯特骑士之犬——得胜!”
他松开爪子,因为太过兴奋而昂起脖颈。但发出嚎声就未免失礼了,因此他只能按捺住,与他的对手一同抖落身上的尘土,向主人低下头颅、献上忠诚。
这只是第一场,但在第一场获胜,于他而言已是一个值得兴奋的好兆头。或许在首战告捷的浪潮助力下,能够一直朝前、挑战最强者也说不定……至少,只要不是首战败落,应当也就不至于遭人嘲笑了。
桑德甩动褐色耳朵、掸下细碎的砂块,他既没有散发出败者动摇的气氛,也没有别的什么味道,连战斗时会分泌出的侵略性气味也被控制到最低限度,真可谓是完美的骑士之犬。自己还差得很远,远远不足。这样想着,他跟在对手身后走入洞口内,离开了欢呼和掌声。
亚历克珊德拉顺着角斗场阴面的阶梯走下高台,到准备场内。
那里散发出犬类冒汗的气味。
她看到自己的魔犬趴在墙壁边,一个黑衣教士在用毛刷为他梳理灰色的皮毛,于是小跑过去,把花束搭在他的耳朵上,伸手抱了抱他的脖子。莫斯彻喉底发出舒适的呼噜呼噜声,从厚实的皮毛底下散发出热气。
“做得很好。”
方才与他比试的褐色巨犬就在不远处。亚历克珊德拉提起裙子,向他轻轻行礼。这个举动似乎让对方不知所措,那头巨犬低下头,似乎又觉得不妥,于是把下颌搭在手臂上,装作要休息了。
亚历克珊德拉笑笑,回头看向莫斯彻,手扔搭回他的臂膀上,把手指伸进他的皮毛里侧拨弄:“你是怎么想到的?最后一次从左侧起朝后肢撞击,实在做得聪明——对方疏忽了。你们这回双方都没有动牙就分出胜负,赢得很光彩。”
他想回话,但教士们站在这儿,他便又有些不敢,只能喉间呼噜着,用鼻尖摩挲主人的手心。
他想问问那放在他耳朵上的、散发出香味的是什么。
他正这样想着,亚历克珊德拉把那东西拿了下来,在他眼前晃晃,让他闻了闻。
他看得出亚历克珊德拉很喜欢这些小花扎成的一束。
“抱歉,”她向他道歉,“之前我到麦伦那边去了,在聊天,周围又吵闹,错过了带你出场的时间。”
她这样说,他心里便丝毫没有介怀了。那是人类之间的交往之必须,他无需理解。
他伸出舌尖轻轻碰了碰她的手指,想唏哩呼噜舔一遍,又犹犹豫豫地收回去。
亚历克珊德拉明白他的想法,拍拍他的脑袋。
她站起来,望向那名黑衣教士,默默行礼。
“不必有负担。也不要害怕。”亚历克珊德拉转回身,望着魔犬灰蓝色的眼睛,“这是圣霖露节,除了给神明和国王献上礼赞之外,唯一的任务就是狂欢。”
这句话听起来不太像亚历克珊德拉会说的。
果然,她有些脸红地补充道:“是蕾佳娜公主读给我听的书上写的句子。听说来自古代诗人。我认为他说得很有道理,不是吗?”
莫斯彻当然不知道。
但他相信人类书籍上所写的东西,因此信服地点头。
之后他的主人便回到人类所坐的观众席上去了,而他希望能够休息一会儿。在满是同类气息的地方放松本就是难事,对于他这样的年轻巨犬来说尤其。他不清楚下午的赛事安排,也并不清楚是否会有水食提供。他有点儿饿了,但是可以忍受。他安静地趴下身子。
身穿黑衣、脸带面纱的祭司坐在他的笼子对面。
莫斯彻闻不出他的味道,因为教士们总用专门的香薰烘烤衣物。
他听到脚步声,是贵族才会穿的硬底高跟鞋的声音。
他想着究竟又是哪位大人来看望自己的魔犬了,于是出于好奇把眼睛睁开。
他看到“那位”大人。
漆黑的华丽衣装,穿行于神明殿堂和世俗宫殿的使者——鹦鹉。
他是见过好几次鹦鹉的。在魔犬的培育室中,时常能够看见鹦鹉那神幻到不似凡人的身影。它乐于与任何人攀谈,与教导魔犬的教士论经,也借讲学之名与他们这些魔物说些没头没尾的高谈阔论。它总是看上去十分悠哉自在。莫斯彻知道事实可能并非如此,但它的确是他所以为的最空闲的人。就如同切翁上神虽然忙碌于世界秩序的修整,却只是安然坐于天际之上。
“鹦鹉大人。”
那位黑衣教师向它低头行礼。
鹦鹉挥挥手,但并没有迈步掠过他们,而是在此处站定。
它朝莫斯彻看过来一眼,笑了笑。
贵人中,它也是最不吝啬笑容的一位。
“我从前没有见过你。”它对那位教士说,“你是新人吗?”
这似乎只是搭话的某种方法而已,因为它压根看不到那位教士面纱下的脸。
“啊,我是的,鹦鹉大人。我在半年前被给予照顾魔犬的职务。未曾有幸聆听过您的教诲。”他顿一顿,又说道,“我一直仰慕您。我曾在长廊上目睹您穿过圣殿。”
鹦鹉笑着挽住年轻教士的手臂,像是丝毫不在乎他身上沾染的巨兽气味。又仿佛在长廊上与自己擦肩而过是什么格外亲切的交往一般。
“看来我该与你好好聊一聊的,看呐,外面空气清新,阳光里有十月的麦穗。我们该出去走一走。你不会拒绝我的邀请吧?”
“我不敢——不会,鹦鹉大人。”
年轻的教士跟随鹦鹉来到外面,不远处是列队巡逻的士兵,栅栏外有成群结队玩耍打闹的贫民孩童。他摘下面纱。
“你叫什么名字?”鹦鹉问。
“马克·科雷。”
“哦,”它依旧满面笑容,“科雷的孩子。代我向您的父亲科雷子爵问好。”
自己的姓氏竟能在鹦鹉的记忆中占据一席之地,这让年轻的教师颇感兴奋:“感谢您。我想他一定会受宠若惊……”
“我记得科雷子爵曾为洛卡瓦尔德公爵供职。”它像是在绞尽脑汁回忆,这又让人格外感动;但年轻教士没能感到荣幸太久,在鹦鹉说出下一句话时它的脸色随即变得惨白,“所以,我有些明白了,这便是你不将定额肉粮按时喂给拉斯特巨犬的理由?以及没有即时通报拉斯特骑士比试将近。”
“我——”
“上神保佑,马克,你的脸色怎么这样可怕?难道是秋日的风对你而言太冷了些吗?”鹦鹉仍挽着他闲庭散步,“我不是在责怪你,毕竟你只是因为倏忽而晚了一些,等我们散完步回去你再补充粮水也不迟,没人会责怪你。”
“我知道自己犯下了罪果,鹦鹉大人。”他不够老道,无法控制手臂颤抖,他害怕这又会是一种冒犯,但实在无法掩饰,“我不该犯下这样愚蠢的错误。”
“我不会责怪你。”它接着道,“但如果你要对你的‘朋友’汇报,你该告诉他,或者让他告诉他的主人——他们跟南方的斗争与我无关,拉拢了多少大臣、军队或是魔犬骑士,我并不了解也不会干涉。但如果要做到这个地步,做这种小手脚,未免显得太过小家子气。还是说,这是你父亲让你讨好他们才做出的指示?又或者仅仅是你个人在家庭中耳濡目染而生的敌意?这些都不是不能理解的,毕竟你是如此年轻,几乎还是个孩子呢。”
鹦鹉言语温柔,缓和地仿佛在安慰。
稍晚些时候的夜里,北方土地的领主——古斯塔夫·洛卡瓦尔德公爵站在斐罗斯佩尔宫北翼一侧的塔楼窗边,看到楼底花园中摇晃前进的烛火,走上台阶,没入塔楼的门洞。
按照惯例,北方公爵来到中央时,被招待住进国王的斐罗斯佩尔宫。从他的房间窗户可以望到西方戴尔希亚家族的塔楼。那里灯火通明,妻子刚刚过世的戴尔希亚公爵从晚宴上带回了不止一个女人。他还在自己的西角塔楼中额外添上了许多壁毯和软垫,角落堆满其他贵族为了巴结而献上的种种礼物。人们常说戴尔希亚公爵是国王最好的朋友,也是气质最与王城相近的公爵;人们也说他精通戴尔希亚家族的独特魔法。
相比之下,洛卡瓦尔德公爵的房间除了国王内务大臣吩咐打理的家具以外没有任何多余之物,只有放在桌上的长弓是由北方独有的黑杉木所做。他已经将近三十又五,但没有结婚,自然也没有带来女眷和孩子。他把收下的礼物放在楼塔最底层,唯一看中的是一桶陈酒,如今在他腹中缓缓散发着上一个秋季的燥热蒸汽。
公爵的房门被敲响,走进来的人是他的近侍。
“告诉我今天发生了什么需要留心的事情。”他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夜色下仍然锋利高耸的宫殿,拉上窗帘,“白金圣殿的鹦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