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凡俗之秋 其四
作者:管熠      更新:2021-06-07 05:52      字数:35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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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圣霖露节庆典开始的前一天晚上,亚历克珊德拉曾到他的“房间”里来过。
  这是从白金圣殿运过来的、他从小寄居的“箱子”,设有魔法牵系的锁,只有用主人随身携带的沸水之钥才能打开——话是这样说,但亚历克珊德拉是唯一一个把钥匙塞在箱子门口地毯底下的魔犬骑士,很多时候甚至在训练后忘记将箱子上锁。
  夜晚他与其他魔犬一起静卧在银铠堡右翼的建筑底层。
  除了在别处建有宅邸的骑士或许会将箱子带走之外,大多数魔犬都与他一样待在这里。此处也有不少魔犬他年少时在白金圣殿里就曾见过,不过他们几乎不会交谈。教士们教会了他们沉默:被授予知晓人类言语之能,是至高的赏赐,是只应当为便于主人下达指令而使用。
  亚历克珊德拉和他说过——大概是从那个八十多岁的老骑士那儿听来的——从前教会甚至还会分派教士监督各个魔犬骑士与其魔犬是否合规,不过那样监视着国王的骑士团,到底被认为是有越矩之嫌,后来这条规矩便被先代王室废除了。
  “真安静,难道已经睡下了吗?”亚历克珊德拉撩起帘子,从箱子外看着他,“不过我知道有好几个家伙出去喝酒了,还带着魔犬,在街上耀武扬威。”
  那样做是违规的,但通常也不会有人举报。
  亚历克珊德拉并不喜欢。她本就孤僻,与那些人就自然更凑不到一块去。
  “那些家伙的魔犬可太可怜了,我是无法想象他们如何载着醉醺醺的主人回来。”
  “家伙”这种说法东部人时常用,她和哈乐德·诺维拉学的。关系亲密的朋友之间总会互相感染,以至于一个带上东部口音,一个带上南部口音。
  是啊,无法想象——他本想这样回答。单独与亚历克珊德拉在一起的时候,他的话不算少。然而意识到周围还有自己的同伴在,心中不由产生罪恶感,便只是注视着自己的主人。
  亚历克珊德拉打开箱子的门。
  “出去走走吧?”说着,把手臂抬起来,让他看到她臂弯里搭着的袍子。
  “好!”这个词他是真的说出口了。
  与少女骑士漫步在月光下银铠堡外的原野。
  赤裸的脚底踩着青草。细小的身体在星空下过于渺小无力,但却似乎让他与自己的主人更加贴近了些。他那小小的、年轻的主人,在前头踮脚走着,脚步轻快。他喜欢她,他依恋她,他觉得她是这世上最完美的人。他有时也会觉得这样的想法过于狂热,但他又想,或许每一头魔犬都诚挚地热爱自己的主人。
  这时候他还很年轻。
  按照人类的状况来说,是一个充满浪漫想法却又天真无比的少年。
  “明天——”亚历克珊德拉绕过一朵小花,转了圈儿,回头看着他。
  明天,魔犬角斗表演。这也将是他第一次以骑士的魔犬之名,在众人面前展现自己的力量。他知道他的主人会极其重视这一点。因为她是一个高傲而强大的骑士,她或许不会因失败而口出恶言、有失仪态,但却无疑会为此羞愧失落。
  他点点头,准备聆听教诲。
  “明天我会穿很夸张的裙子,或许还会喷让你鼻子不好受的香水,因为明天我得像陛下和公爵们行礼。人类的规矩很多。”结果她说的话和他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我不太擅长那些,大概会做得很笨拙,被人嘲笑的。”
  他想说些什么,但亚历克珊德拉问他:“莫斯,你见过英格玛叔叔。你还记得他是个怎样的人吗?”
  他点点头。
  “我要是像他那样就好了。”少女叹了口气,对着月光呼气。
  他仔细回想。
  “那位大人为何令你羡慕?”
  “这不是显而易见么。”然而这是他并不明白的所谓“显而易见”,少女没再解释,而是又说,“我很难同时做许多事。所以明天一定会有疏忽。”
  “祝你顺利。”青年温驯地献上祝福。
  “你说……”亚历克珊德拉看着月亮。他发觉今夜的主人很是动摇,“你说我会不会惹出什么笑话来。如果我被人刁难,又该怎么办?我如果与他们计较,那又会被说是没有骑士风度的。”
  她的语气仍然平静。
  这不是问句。这只是需要倾诉的不安罢了。他想用舌头舔舔她的脸,像用脸颊蹭她柔软的金发——但在做此人类模样之时,绝不能这样做,这是放诞无礼的亵渎之举;虽说他并不明白原因,他仅仅是接受过关于这些的教育。
  “明天……啊,不,明天晚上有小宴,那就后天和大后天,白天——刚好角斗和王室宴席也结束了。结束之后我们去城里玩。我带你到处走走。买一整头牛,随你吃,怎么样?也攒了不少饷金,你想吃什么都可以。对了,给你做新衣服吧?”
  “那怎么行?”教会规定魔犬的穿着只能是特制十字袍。
  “怕什么?”亚历克珊德拉摆摆手,“还有喝酒!喝酒,你也该试试。你觉得你们会喝醉吗?”
  说着说着,她自己笑起来了。
  他的嘴角也不自觉咧开。可他无法因此而感到轻松。
  “圣霖露节还会有秋收舞会,整座城市的舞会。我要拉着你的手在街上跳舞。莫斯,如果是你的脚,我可以随便踩的是吗?你也可以踩我,不要紧。”在这无人的草野上,她放大了声音说话,肢体柔和地随着心情跃动,和平日里的女骑士简直判若两人,但并不让他觉得陌生。
  她就像是做好了决定,要奖励自己、要给自己奖赏,因而无比雀跃。
  “那样做会被教士抽鞭子的。”
  “所有人都在跳舞,没人会在意我们。无论是我的红眼睛,还是你的狼眼睛,没人会在意的。”
  “亚历克斯,”他苦笑起来,“我……”
  “莫斯,你该学学跳舞!”她转过身,拉起他的两只手,完全放松地往后靠,倚着鞋跟转圈。他也只好跟着她。
  可若是,我在角斗场中让您受到屈辱了怎么办?您说的这些话还算数吗?还会像现在这样,心情愉快地欢笑吗?
  ——他想问这些。
  她和其他的魔犬骑士不同,她与他很亲近,她让他叫她“亚历克斯”,称她“你”,这已是多么美好的善意。
  他不想让这高贵的骑士为自己而失望。
  骑士会对自己肆无忌惮地说出这些异想天开、不必非要实现的幻想,正是因为他是忠诚的巨犬,正因为他不是需要使得她顾虑、忌惮的人类。
  ※
  “我今天才留意到,他偏向于往敌人的左侧攻击,为何如此?是你在训练中习惯于这样训练的缘故吗?”
  毕夏普子爵皱着眉头思索。往日看不出,但他似乎是那种会极其仔细地审慎战局、判断局势的骑士。与他不同,年轻的亚历克珊德拉往往只是盯紧每一步动态、并预判下一步该如何踏足。
  “不过,”他看向站在自己身边的少女骑士,“我记得你平时并没有这个习惯?你的左右手都能使枪和拉弓。不过你很久没有骑马了是吗?”
  “骑马?”
  “对,骑马。”毕夏普看着她说,“骑马对于骑士来说还是必须的。”
  亚历克珊德拉将视线挪到毕夏普身上,一时不太明白。
  灰色巨犬莫斯彻与对手桑德绕着圆形角斗场缓步而走、寸寸对峙,在经过五回未分胜负的冲撞后,进入了拉锯战中。
  毕夏普的魔犬八十余岁,曾经有过别的主人,总共算来大约已经参加过十来次魔犬角斗,且他年富力强、正在壮年,对胜利的本能渴望为经验和技术所装甲,使得他尽管锋利但沉稳有度。
  作为莫斯彻的主人,亚历克珊德拉深知自己魔犬的缺点即为“尚未能稳定自如”:失误在战场上在所难免,然而失误的概率与情状大小,则最终决定战斗的结果。
  她的神经正为这场战斗紧绷,便无法理解毕夏普的意思。
  毕夏普看出她的迷糊,作为长者,他因理解这种感受而微笑起来:“让魔犬们自己去打就好了。说到底,人类如何介入野兽的战斗呢?到不如说,那样才是画蛇添足。人类应当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善于空手搏斗的物种吧。”
  她说:“还有精灵。”
  亚历克珊德拉似乎并不完全同意他的意见,但又不觉得不对。
  “骑士需要保持自己的灵活。所以我建议你骑马。魔犬对于你们而言过于安逸了。”毕夏普再度皱起断了一小截的深色眉毛,“你看,他还是以右侧为中心向对手的左侧发动攻击。如果这是你让他养成的习惯,或许还是改一改比较好。桑德已经发现他的毛病了,现在他躲闪地很灵活。”
  毫无芥蒂地为对手做分析,这正是长者与为师者的风度。
  亚历克珊德拉抿紧嘴唇,没有回话。
  ——因为莫斯彻的右侧缺少一颗牙齿。这种话又怎么说得出口呢。她总觉得那是一种耻辱。
  也或许她的情绪过于影响到了她的魔犬,莫斯彻时常不自觉地躲避和遮掩右侧。
  她意识到这一点,搭在扶手的手指用力收紧。
  她将握在右手的花束捏坏了。她听到花茎被挤破的声音,闻到草汁。
  “但我想你还是会赢。”毕夏普子爵说道。
  她有些惊讶。
  身边的骑士继续道:“莫斯彻很明显在力量上占上风。虽然不是每次都集中对手,但冲撞很有力。他的体型大、吻部阔,制服住桑德不会是难事。如果再拖延两回,或许就能得手了。”
  桑德没有得到过第一名,因此至今仍在角斗场上。但他连续几届都拿到不俗的名次。
  因此毕夏普子爵这样说,是令亚历克珊德拉感到不可思议的。
  “我的莫斯彻怎么可能赢呢——”
  “亚历克珊德拉,关于这点你不该态度消极。”毕夏普对她笑了笑,上唇的短胡须翘起来,“我听说拉斯特家没有一头魔犬是未得桂冠而退的。你的叔叔,英格玛是在他得到魔犬后的第二次赛事上摘取到了第一名。所以就算这次莫斯彻未能夺冠,你也不必失落。”
  亚历克珊德拉不知如何应答。
  她并不知道原来还有着这样的说法:拉斯特的魔犬,一定是摘得桂冠者。
  即为——
  必须是摘得桂冠者。
  她望着圆形角斗场中如月斑般的灰色巨犬,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