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尘埃如同雪花一般从天而降，悠然飘落。后灵雨眼中的时间仿佛被无限延长，白色的尘埃颗粒好像慢动作一般从他眼前慢慢滑过，圆润如同珍珠一般发出淡淡的荧光，穿过他杂乱的头发，透过他眼镜镜片上的划痕，最后乘坐他那包含氮气，氧气，二氧化碳和水蒸气的沉重呼吸，如同一艘小小的帆船，驶进了浊热的呼吸道，躲过黑色鼻毛的礁石阻挡，伴随着毛细血管之中奔流不息的血液大江，穿过鼻黏膜，咽喉，然后是呼吸道，支气管，支支气管，支支支气管，最后达到肺泡，在这个脆弱的角落停下脚步，当然，也有可能这颗尘埃就这么搁浅在黏膜之上，和它早就到达的兄弟姐妹们凝结成一块小小硬硬的杂质，然后在黑暗之中催生出一根小小的藤蔓，在鼻腔中扩张。
  有什么东西欺骗了后灵雨的感官，时间似乎变得毫无意义，他花了一个小时仔细地看到一颗白色的尘埃在空气中的流迹，但转瞬之间他的肩头就积起薄薄一层尘埃。他成了一个世界外的观察者，一颗尘埃微粒的流动轨迹与纷纷扬扬的如雪尘埃的宏观背景交相映照，就像是如歌的快板之中插进三角铁的清鸣。
  但是他无法触碰这个世界，他已经被物质世界放逐，只剩下一只眼睛贪婪地攫取着无限的细节。他想动，但是电信号在神经纤维间的传递受到了无限缓慢时间的束缚，后灵雨甚至能够感觉到一个接着一个神经细胞被微弱的电流点亮，钾离子和钠离子在细胞表面川流不息……
  “白色的尘埃究竟从何处而来？”
  一个问题在后灵雨脑海中出现，答案随即也浮现在心头：
  “白色与灰色没有区别，所有的尘埃都微不足道。”
  “那奚诉为什么会害怕，他是在害怕这白色的尘埃麽？”
  “它并不害怕，它只是担忧。”
  “它？”
  “它？他？她？”
  仿佛是有一个人在心中回答他的疑惑，后灵雨升起的每一个念头都被一个自然而然出现的声音解答。
  “尘埃是什么？”
  “进化。”
  “我是在和谁说话？”
  “我。”
  “奚诉是谁？”
  “是你，也是我。”
  “为什么会有尘埃？”
  “进化。”
  杂乱的思维不断跳跃，后灵雨感觉自己站在所有谜底之前，却需要再去猜出几个谜语。
  明明听到心中有一个声响在回答着自己的问题，但是后灵雨只是迷离地望着周围的世界，白色的尘埃纷纷扬扬，就像是大雪从天而降，掩盖了灰色的地面，掩埋了无处不在的严寒，空气中那股刺鼻的酸涩味逐渐消散，只剩下一种暖洋洋甜丝丝的味道缭绕周围。
  周围的世界逐渐隐去，就像是大幕拉开，露出舞台背后隐藏的真相，这里似曾相识。
  一片黑暗之中，天空飘落起白色的尘埃，发出珍珠母色的光芒，但是只有脚底下一小片地方被隐隐照亮，那是黑色的岩石，表面坑坑洼洼，隐隐可以看到水波状的纹路，向着一侧漫延开去，细长的裂痕从波纹之中横穿而过，露出粗糙的断口，仿佛从熔融的岩浆中凝固开始，这里就再也没有遭受到任何侵蚀。
  四面八方，都是黑色背景下尘埃闪烁，无有不同。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召唤，于是向前走去，每一步似乎都能摆脱重力的束缚，轻轻的一步便能够跨越漫长的距离，就像是在空中滑翔，甚至都感觉不到风的声响。
  渐渐地，前方出现了隐隐的光亮，于是继续向前，黑色的大地在脚下流逝，直到一面断崖出现出现，犬牙差互的边缘揭露了很久以前一场剧烈的地质变迁。向下望去，只能看到漆黑一片，但是在远处，是一片广阔的平原，发着淡淡的光芒，白色的尘埃在平原之上累积，细细铺了一层的发光的地毯。
  在那片柔和的微光之中，陈列着无尽的墓碑，从这头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半圆的坟包由黑色的石砖砌成，长方体的墓碑则是整块的岩石，打磨光滑。一座接着一座，密密麻麻，寂静无声。黑色的墓碑上用着各式各样的文字刻着铭文，但是所有的铭文只表达同一种意思。
  “这都是你。”
  一个冷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没错，没错，这些都是我，这些在寒冷幽闭的坟墓之中被安葬的都是我，在如尼文，埃及文，甲骨文，玛雅文，斯拉夫文，扶余文以及各种早已被忘却的文字组成的铭文之中，只有一个名字被亘古安葬，不断重生，又不断死亡，陷入无尽的轮回之中，直到文明的消亡，再也建不起一座墓碑为止。
  恐惧，绝望，以及无尽轮回之中的痛苦，似乎都被重新记起，重新蚕食着剩余的理智，疯狂，疯狂在重新抬头，黑色的大地是毁灭的残迹，而尘埃是毁灭本身……
  “…醒来…醒来…”
  后灵雨感觉到有人在不断摇晃着自己，黑色在消退，周围的世界逐渐回归。一个模糊的头像似乎在不断晃动，身体似乎恢复了掌控，他终于看清楚了周围的一切。
  在奚诉的搀扶下，后灵雨重新站起了身子，他们还是站在小巷之中，四周是白色的尘埃纷纷扬扬，而苏林和孟潜，如同两尊塑像，呆呆地站立，双眼失去了焦点。
  后灵雨连忙扑过去，想要去叫醒他们，但是奚诉的手牢牢扣在他的肩上。
  “不要过去。”
  “为什么，他们怎么了？”后灵雨恼怒地想要摆脱奚诉的控制，但是只能无妄地挣扎。
  “来不及了。”
  顺着奚诉的目光，后灵雨看到，细小的藤蔓从地上升起，顺着裤腿，逐渐攀上苏林和孟潜的身体，先是脚面，然后是小腿，大腿，跨过腰部，继续向上，覆盖手臂，脖子，最后在头顶会和，就像是一条贪婪的巨蟒，把整个人吞吃殆尽。灰色的藤蔓相互融合，彼此的接缝成为繁复的花纹，所有的藤蔓融为一体，成为灰色的葬棺。
  后灵雨被迫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一幕，苏林和孟潜消失在藤蔓之中，如同毫无知觉的木偶，他们双目呆滞，身体僵硬，意识游离，就这么毫无尊严地死去，而这一切的原因就是奚诉！
  狂怒从他心中升腾而起，他忍不住大叫道：“是你，是你，是你害死了他们，是你眼睁睁看着他们被藤蔓杀死，我要杀了你！”
  后灵雨拼命地挣扎，但是奚诉根本没有松手：“我，是我杀了他们？不，为什么不是你呢？难道不是你执意要和我争执，难道不是你阻拦我带着他们离开，难道不是你决定要来学校麽？为什么是我害了他们，是你害了他们！”
  奚诉的每一个字就像是一下重锤狠狠敲在后灵雨心上，他毫无同情心地撕开了伪装，把后灵雨所有的借口一一戳破。他冷眼旁观，然后公正地裁决：
  是后灵雨害死了苏林和孟潜！
  眼泪从眼眶之中流出，但是罪人的泪究竟有多少价值，就是因为他的犹豫，是因为他的莽撞，因为他从来没有搞清楚状况，所以他错过了机会，他亲手把自己的朋友推向地狱……
  “但是，你为什么没事，为什么你没有事？”后灵雨痛苦地哀嚎，却突然发现巨大的疑点。
  奚诉松开了自己抓住后灵雨的双手，任由他跪在地上：“那么为什么你没有事？”
  “我？”没错，为什么苏林和孟潜被藤蔓吞噬，而自己却幸免于难呢？不，后灵雨突然想起那幻梦一般的场景，还有奚诉把自己叫醒时的神态：“你知道，你早就知道原因，告诉我，告诉我为什么！”
  “你想知道为什么？那我就告诉你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