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时期楚国郢都繁华至极，中原几地也只有大梁、金陵等几座城市能比，但和山美水美的中原、江南地区不同，郢都的繁荣则是建立在南北往来商客的基础上。大秦建立后中央政府以商人误国为由实行禁商政策，而在大楚国立的时候则是反其道而行之，不但不抑商，反而对儒家士子“士农工商”的阶级排名嗤之以鼻，一度上形成了郢都街市上天下奇珍异品应有尽有的局面。得益于此，南来北往的商客除了官家建立的各种驿道之外，通过几代人的不懈努力，重新开辟出了一道通商道路，一面起自有天府之国之称的郢都，过剑门、黔中、岭南三道，直通西方天竺一国，一面从郢都通向西方高原，因为商客以茶马交易为主，故也被称为茶马古道。
  楚国破了之后，大秦实行抑商政策，各地太守将军们取缔这些茶路不说，遑论派出部分兵力维持茶马古道上的秩序。但大秦不过立国十几年，表面上虽然有打压，可实际上来说，根本难以动摇商业根基，更何况这条茶马古道上的利润，有几个人不眼馋？相比农民百姓兢兢业业一年下来不过刚刚够上全家吃饭的贫苦生活，这些名义上地位最低的商户，随随便便走一遭就是上千两银子的大手笔。这笔钱不止各地的大人们眼馋，表面奉行抑商政策，实际上偷偷控制一段路程，中饱私囊；而且还因为官府不再对茶马古道进行管制，更是兴起了部分不要命的马贼，专做拦路抢道纵火杀人的龌龊事。也正因此，一些身怀上乘功夫的江湖浪子，成了茶马古道上各大商户最炙手可热的人，也兴起了一些专职保护的镖师组织，平安会就是其中一个小小的帮派。
  说是小，其实也不然，单凭平安两字，就能看出这个帮派的野心和口气，俗话说常在江湖走哪能不湿鞋？平安会祖辈上曾经是把持剑南通往黔中一道上的有名大帮，只是后来因为帮派内部厮杀导致门中精英凋落，被人抓住机会，一举打的龟缩一地，再不复先前盛势。至于内部厮杀的原因，原因无非就是三个，金钱，权力和女人，这三点之中金钱要稍微往后放放，在这种黑吃黑无比正常的帮派之战中，金钱与权力本就是密不可分的东西。平安会当年三个头领相互内斗，就是因为二当家的看上了大当家的女人，三当家的当惯了小弟，忽然想做个头领当当，一番争斗下来，谁也没拿到便宜，反而让平安会元气大伤。
  兄弟情谊江湖道义在底层江湖里面，当然有，只是没那么多罢了。若是多了，就不值钱，没人会觉得那是稀罕物件，正因为太少，才让人感觉分外稀罕。哪儿出了些这样的人物，某些喜好江湖轶闻的读书人巴不得为其立传作书，添油加醋写上几万字，以供后人流传。别说山下江湖，山上江湖见的还少了？仙人仙人，是仙也是人，只要是人，就有七情六欲，所谓江湖，情欲才是第一推动力，而江湖儿郎口口相传的道义，不过是情欲二字的调味剂罢了，放的多些少些，其中酸甜苦辣便各个不同。
  也正是这样的江湖才有意思。
  平安会这次压的镖是一道大单，接了蜀山的委托，平安会没有深思为什么这三年因为一尊血菩萨声名大起的蜀山不亲自派人押送货物，反而找上平安会这个小小帮派。门内除了当年受伤极重威势不复从前的帮主坐镇，其余好手一股脑全部派了出去。平安会帮主倒也是个有几分本事的人，一手朴刀出神入化，最善马上拖刀，一刀一人头，据说曾是军队中退下来的好手，早年间得过云游仙人的指点，刀术出神入化。帮内叛乱时身上硬生生挨了两位兄弟共记三刀，重伤垂死之际，硬是凭着一股血气劲一刀一个砍死了两人，之后虽然伤势恢复，却再也不负先前威势。
  平安会得益于老帮主名头，门中弟子也多以朴刀为武器，只有两人意外，一名身高八尺的汉子，左边腰间挂着一柄军营制式的陌刀，右边腰间挂着一对钩子，用铁链连住。身边同行一年轻女子，则是腰间两把威名赫赫的“吴钩”，名字中虽然带个钩字，却是实打实的短戟形制，后方带钩，形如弯月，前头锋利如矛，一侧则有突出来的侧刃。从春秋在往上数，吴钩曾经是各国风靡一时的军中武器，原因在于吴钩虽然相较其他武器来说使用较为复杂，但胜在可前可后，灵活无比，四面八方皆可用来进攻，臂力大者更能驭使双钩，一队身经百战的吴钩兵甲，绝对是最令人闻风丧胆的精锐部队。也正因此，后人方有“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之语，既是褒奖连年戍边的甲士，也是对空谈误国的书生读书人的讥讽。
  魁梧汉子名为褚战，按等级分是平安会的左护法，女子名为蔡窕，和魁梧汉子一般，实打实的右护法职位。平安会老帮主吃过一次大亏之后，变了性子，不再设置彰显兄弟情谊的二当家三当家，而是老老实实安排了上下等级职位明显的左右护法两职，这和当今大秦左相李通古所提出的“废分封立郡县”政令不谋而合，本质上都是削减属下权力。只是烹小鲜容易，治大国难，小小平安会凭借老帮主威势，实行起来非常简单，而整个大秦这一政令实行起来，并不容易，为了缓和各位于大秦有汗马功劳的实权将军，特意将全国上下划分为十五道，每道上有一位经略使，同样手握实权，名义上是没了封地，可只要这些经略使们手握数万兵权，还不是土皇帝一枚？但这些事情，欲速则不达，李通古花费了十几年功夫，也只是将这一权力尽力缩减，比如在各个经略使下设置太守一职，同样有领兵权，不过这些兵士，全是从当地经略使手中抠出。虽然免不了各地经略使任人唯亲，私下里拉拢朝廷指派的人选，但好歹是分去了部分兵权。人总是有欲望的，过了中年，对于权力的欲望就更甚，总想把权力握在自己手里。只要抓住这一点，分权一事，总归是有些成效。
  蔡窕容貌算不得出众，只是身子也如同平常蜀地小娘一样水润妖娆，因为常年骑马，屁股更是圆润滚俏。她策马走到褚战身边，往后看了一眼，轻声道：“就这些货物，值得帮主派出这么多人马？”
  褚战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汉子正如腰间朴刀，乃是实打实的大秦军卒出身，一手刀术皆是来自大秦军阵之中，放江湖上算不得上好刀法，耍起来没有丝毫的花俏，可却最是能杀人。碰上花里胡哨的江湖儿郎，切磋不一定能胜，可要是分出生死来，褚战能够活到现在，就是最有力的明证。只是不知因何会落魄到平安会当一个左护法，不然凭借一手刀法，去了北方边境斩下几颗蛮妖头颅建功立业，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但所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些事情，也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褚战压低声音，瞥了一眼身后两位皆是白衣挂剑的年轻人，缓缓道：“我们南来北往押的往往是货物，中原产的上好瓷器茶叶布匹之类，是人都知道这些东西拉到大食等蛮夷国度能换来更好的价钱，再买来当地出产的马匹香料，其中利润远远大过直接拿银子去买。我在装车前曾经掂量过这些箱子，你可知道重多少斤？”
  出身吴越地的女子蔡窕勾起了兴趣：“多少斤？”
  汉子低声道：“每个箱子不低于二百斤。”
  蔡窕微微哑然，这个重量，按照后面那些箱子的大小来说，是有些重了。往来押送的货物间要数瓷器古玩最轻，都是珍贵之物，下面要垫上厚厚一层稻草不说，瓷器古玩又占据空间极大，即便中间可以填上些茶叶节省空间，重量也还是较轻的，茶叶要比瓷器重上几分，原因在于为了更适合运输，茶商通常会将茶叶做成茶砖运输，押的紧实；而最重的当属布匹之类，但布匹通常不会装进箱子里，二百斤这个数字，未免不会引人遐想。
  蔡窕微微转头，不确定道：“你的意思是蜀山这趟押运的都是金银一类的黄白物？可蜀山十几年前元气大伤，本来底蕴就损耗颇多，怎么会拿出这么多金银？若是这些都是的话，起码得几万两吧。”
  褚战摇摇头，“这些事情，咱们不过是小门小派的粗人，掺和不了。蜀山就算元气大伤，也不是你我能够随意揣测的。就拿这几万两银子来说，拉出去无疑是会换成货物回来，要是换成一些香料之类的，再倒腾到中原地区，期间利润翻个翻都不止，蜀山不是傻子，不会做赔本买卖。但是如果是换些珍奇古玩，嘿，这可就是实打实的赔本买卖了。”
  蔡窕微微颔首：“此话怎解？”
  褚战声音拉的更低：“老帮主接到这个生意的时候，特意调查了一番，蜀山最近动作频频，怕是要有大动作，需要资财上下打点，又不想让某些人明显看出，所以才委托我们押这一趟镖。”
  蔡窕点头。她出身吴越之地，不然也不会带着一对吴钩。吴越之地向来富庶，里面这些弯弯道道，一点就通。蜀山自大楚国破以来丝毫不受大秦皇帝待见，若是想要讨个身份，打通上下关系，是一条必经之路。而金银之类的黄白之物太过扎眼，仿佛烫手山芋，没人知道还好，可几万两银子，能瞒过多少人？若是全部换成一些珍奇古玩，珍珠饰品之类的，一颗就要几十两银子，拿来送礼，再适合不过。蔡窕心思聪慧，比这更高一级的也能想到，平安会最近式微至极，老帮主接下这一单，未免没有讨好蜀山一派的意思，到时候蜀山真的从大秦获得了什么名分，地位还不是水涨船高？东面龙虎山、北方武当派离蜀地都有一段距离，蜀山虽然比不上这两派，到时候也必然弱不了太多，其中好处，是个人都明白。富贵险中求，这种世道，光凭平安会一己之力重新中兴，难上加难。
  蔡窕不由得往后看了看那两名年轻人，皆是佩剑而行，一人身穿白衣，另一人则是一身红衣。蔡窕可不是什么只用来当摆设的花瓶，能够以一介弱女子身份爬到右护法的地位，若不是有什么深沉的心机手段，就是拥有过人的本领。她自然能看出红衣男子应该是蜀山的正统弟子，一身气势煞然，和血菩萨一样喜穿红衣，恐怕手中长剑也不是凡物，说不定还是从锁妖塔上取下来的珍贵宝物。而身穿白衣的男子面色清秀，浑身倒是没有江湖武夫的粗粝感，身形还有些孱弱。两者对比，蔡窕自然以为红衣男子才是这次出行的主力，白衣男子充其量只不过是他身边的小厮，说不定是凭了些什么关系上的蜀山，踏没踏入洞府境还两说。更何况那白衣男子对身边红衣没有任何讨好之色，反而甚是冷淡，联合他的清秀面容，蔡窕想到某种可能，不觉微微有些厌恶之感。山上仙人多是无所顾忌之人，养个男人也能说是雅趣，这其中的龌龊事，还少了去了？
  平安会其他人倒是经常看着两人，不过也是偷偷的，平常人吗，对蜀山武当龙虎山这种庞然大物本身就有极高的崇拜感，蔡窕私下里警告过一众弟子，免得冒犯了两人。好在这两人也都是冷性子，并不在乎。只是时间长了，众人也觉得白衣男子不过是空有几分长相的绣花枕头，江湖中人最不齿小白脸，胳膊纤弱手无缚鸡之力，偏偏还最能勾引黄花闺女，想想就恶心，连带着私下里讨论也是嘲讽居多。
  蔡窕眼眸低垂，看向身后两人，恰逢白衣少年目光同时扫过来，冲她微微一笑。
  蔡窕对他并无好感，也只是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