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雀那句话里面有几句嘲讽成分，陈庆之并不能完全看透，但他活了这么多年，反倒没了人至中年方应该有的喜怒不行于色的深厚城府，这些沙子，即便只有一颗，他眼里也容不得。
  龙雀眼眸死死盯着陈庆之，缓缓爬起身，擦去嘴角血迹，目光阴鸷。
  陈庆之无动于衷，从怀中掏出快手帕擦了擦手，厌恶道：“如果现在就想成为一颗弃子，尽管对我拔剑，也正好可以验证一下你我在周姨心中的分量孰轻孰重。我并不在意你的忠诚或者敌意，当你还没有价值的时候，这并不值钱。我只是帮你确定一下自己的地位，什么心思，是你该有的，什么心思，是你不该有的。”
  龙雀原本那股冷冽怒气慢慢平了下去，他看着前方少年背影，低着头，嘴角勾出一抹嘲讽：“谢皇子殿下教诲。”
  锁妖塔顶。
  陈庆之手扶栏杆，凭高远眺。
  “周姨，我是不是太过执念了？”
  周松换了身平常衣衫，面色淡然，与少年并肩站立，轻声道：
  “这件事是周姨管教不力，这些年只顾着育兵，反而忘了育德，龙雀出言不逊，庆之若是不开心，周姨便去罚的重些，也好给我蜀山弟子做个表率。”
  陈庆之笑了笑，回头道：“一位将来复国后有望真正执掌一方兵权的骠骑将军，周姨就这么舍得？”
  周松拍了拍陈庆之的头，无奈道：“大楚向来有朝堂喝骂的文官，可没有口出狂言的武将道理，能掌兵权是好事也是坏事，若是其心不稳，那便早早除了，省的留下祸害。”
  陈庆之这才明白周松口中“罚的重些”是什么意思。
  他揉了揉眉心，回道：
  “一句话而已，发泄出来就舒服了，庆之虽然不喜欢这些话，可他们表面不说，背后还会说不是？杀了一个自然还有千千万万个，杀人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只是甫一见面就这么大脾气，我这位名义上的西楚皇子，怕是以后在蜀山行走愈发艰难了。”
  周松笑了笑：“有周姨在，庆之不必为这些忧心，周姨只要活着一天，这蜀山便是你的，一个不从，周姨便杀一个，三千个不从，那便杀了这三千个。周姨可是血菩萨，不在乎这些名头，若是有机会，周姨还真想会会烂陀山那位地藏王，同样是以杀止杀的路数，周姨倒想跟她求求何为佛何为魔。”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继续说道：“庆之，其实龙雀会有这种念头，也不是全无道理的。”
  陈庆之轻轻摇头，“我知道。”
  因为知道所以才忍住自身杀意，亡国遗民，又妄想重新复国的，有几个没有故事？
  周松感慨道：“龙雀家中本是有名的粮商，父亲武乌，原本也是郢都赫赫有名的大儒，在国破之后，听闻大秦要征调各地粮草以作军中粮晌，干脆一把火烧了整个武家，连带武乌本人一名正妻两名小妾全部自焚于仓库门前，火烧三天而不绝，我找到他时，他身上被裹了一条湿毛毯猥在墙角，应该是武乌妻子或者小妾不忍心看到这么小的孩子殉节，偷偷救了他一命。这孩子也命大，没被浓烟熏死。所以他心里，无论是大秦还是大楚，都没有任何好感。”
  陈庆之默然。
  亡国最怕读书人，大秦马踏六国之时，像武乌这样携全家老小一起殉节的读书人，何曾少了去？为了所谓的家国大义，为了一句诚心正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念，自决不说，还要拉上全家老小。
  七尺男儿，有这样的气节，当属英雄二字。
  可他们床上的女人孩子又做错了什么？自古女人未嫁从父出嫁从夫父死从子，自家夫君以死殉国，一心相随自然有她们的信仰和坚持。可一个孩子，不应该有那种心思，也不应该没看过这个世界上的风景就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家国大义放弃生命。作为一个后世人，陈庆之明白世上当有这些脊背挺直的读书人竖起国家脊梁，可也明白如果国家脊梁只能以鲜血和生命来铭记昭示，是远远不够的。
  陈庆之不想聊这个话题，周姨既然主动开口，他也自然明白周松的意思，虽然眼里有了沙子很不舒服，但这沙子不够大，和一条人命比起来，也没那么重要。拿出来固然痛快，可若是太痛快了，反倒不是很好的事情。
  疼痛和屈辱才能更加让人刻骨铭心。
  陈庆之换了个话题道：
  “烂陀山数西域密宗一派，素来固守西域国土，不像我中原佛宗开源包容，这次突然来访，周姨觉得用意是什么？我可不相信那位地藏王菩萨突然想到某些事情，借我之手屠空地狱明证佛道，且不说我有没有那个本事，就算大楚真能立国，大秦也当是最好的选择，想必李晟比起我来，更愿意纳一尊菩萨为妃。”
  周松点了点头：“你入剑池三年，错过了很多事情。如果我所料非错，应该是烂陀山与西域神殿之争进到了白热化阶段。前些时间西域神殿有一队骑士入咸京，成功得到李晟点头，在中原布道传教，想必烂陀山在这一次交锋中失去了先机，所以退而求其次，将念头打到了你身上。这件事情现在看来是好事，只是道统之争涉及一地香火气运，这种东西甚是玄妙，周姨向来不信这一套，也不清楚究竟其中有多少利弊。”
  陈庆之苦着脸，“就算是好事，那什么地藏王菩萨已经六十多岁高龄，要我纳一位奶奶辈的大龄剩女作妃子？就算她驻颜有术，我心里还是有疙瘩。”
  周松嘴角噙着笑意，柔声道：“不止如此，据说西域密宗主修合欢道，最精通房中秘术，这地藏王菩萨既然已经年逾花甲，对这一道应该精通至极，这件事情，不知道我们皇子殿下介不介意？”
  陈庆之顿时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周松笑了笑，和陈庆之并肩站立，换了种语气，尽量轻松道：“这些天，周姨要离开蜀山一阵子。”
  陈庆之点头：“周姨要是有什么事情，尽管去做，正好庆之也需要跑一趟。”
  周松看了少年一眼，轻声道：“蜀山想要个蜀王的名头，一个小小的剑门太守没那么大分量，周姨还要跑几个地方，大秦立国不过十几年，相比于朝中老臣，分散在各地的实权将军才是最有话语权的人物。周姨这次要挨个拜访过去。庆之此行，是要看一看楚地？”
  陈庆之摇摇头，目光辽远：“看自然是要看的，回来了哪有不去看看家的道理，只是庆之想在这之前任性一把，去看看天下江湖。或许以后，就没什么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