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目山河空念远，陈庆之埋了那名女子，就在剑门关外一座不起眼的小山头上，堆了同样一个不起眼的小土堆。
  周姨站在他身后，看着沉默的少年，颇为感慨道：“这么多年不见，你都长这么大了。”
  陈庆之点点头，柔声道：“周姨还是和以前一样漂亮。”
  女人笑了笑，“就你嘴甜。”
  女人高大英武，虽然颇有英气，但绝对沾不得半点漂亮二字，在那座大楚皇宫里，莺莺燕燕百媚千娇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光论姿色女子不说太差，但也绝对和上佳一列没有半点关系。可一向喜欢环肥燕瘦水蛇腰肢的皇子殿下不知为何，奶声奶气的嘴上总挂着周姨和娘亲一样漂亮，常常惹得一众宫女哈哈大笑，俯仰不止。
  故人相见无多话，周姓女子只是失神一瞬，很快转向另一个问题：“那个剑门太守，庆之打算怎么处置？”
  陈庆之回头道：“杀了会不会有些麻烦？”
  周姨摇摇头，笑道：“不过一方太守而已，杀了就杀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说的理所当然，仿佛只是随手碾死一只蚂蚁般的小事。
  陈庆之眼神动了动，似乎真有这种想法，也只片刻，便摇了摇头：“还是算了，再怎么说也是一方太守，他一条人命不值什么钱，过后惹来一身骚委实不太值当，到时候肯定会给周姨带来些不必要的麻烦。”
  周姨点点头，“我这边不用担心，周姨什么性子你还不知道？”
  陈庆之转身朝剑门关走去，轻声道：“苍蝇再小也是肉，周姨操持这么大一个家业，本来就不容易，李晟对我什么态度还不明白，对蜀山的态度更加暧昧不清，万一哪天心血来潮携兵入蜀，咱们本来就不大的家业，可经不起这么大的消耗。”
  周姨依旧跟在少年身后，听出少年话中的意思，淡淡道：“庆之是要我拿一张保命符？”
  少年点点头，“周姨这次来这里，不就是为了这件事么？”
  “你倒是看的清楚，”周姨微微一笑，毕竟是他们两个的儿子，即便过了十几年苦日子，这份心性还是没变，感慨道：“说实话，杀了一个尚辅仁固然不算什么，可蜀山如今根基不稳，太守杀了一个自然还会有第二个，虽然蜀地天高皇帝远，如今大秦军队疲于奔波北方边境难以南下，但李家人的脾气，谁敢猜测？说不定大手一挥再来一次马踏江湖。”
  “所以这也是一个机会不是？”
  陈庆之转过头，摩挲着手中剑柄：“蜀山不同于虚无缥缈的武当龙虎，本来讲究的就是山下功夫，门下弟子三千客，这份力量，如果能够按照蜀山剑阵布起局来，破坏能力绝对不下于一支正统的十万铁骑，如果庆之猜测没错，周姨这三年重建蜀山打出偌大的名头，最终所求，应该就是这个吧？”
  原名周松的女子，赫然就是红衣仗剑的蜀山掌门人，这倒真是一把好利的剑。
  周松点头：“武当龙虎追求天意天道，蜀山一脉向来嗤之以鼻，凡夫俗子尚且没好日子过，持剑之人怎可妄图求仙问道？三年前张楼城老前辈解开你身上的封印，送你入剑池，这份天门大开的动静，那几座名气甚大的山头应该没人不知道，当然也包括咸京钦天监那群老不死的，原本我还怕武当顶不住再来一次的天子一怒，准备上武当守一守剑池，他武当不敢大开杀戒，周姨心里却没那么多顾忌，蜀山向来太平盛世诛妖杀邪，乱世中人妖不分当然便可杀得。只是不知为何李晟并没有什么大动作，一向官加三品紫袍加身的龙虎山数名老不死的天师也一同保持缄默，最多只是一些不入流的弟子上山挑衅，又被李纤阿一剑挑道，以一女子身份，算是折尽了天下男儿颜面，周姨这才打消了心思。所以再听到白起率军北伐之后，才开始着手重建蜀山这件事。”
  周松一番话说的轻描淡写，但其中动辄步步杀机，皆是能将山上江湖翻个底朝天的大事，凶险不言而喻。
  陈庆之不置可否，“大秦本就刚刚立国十几年，国内兵力远远没有支持到四面开战的地步，既然兵力北上，本就控制薄弱的蜀地自然也就薄弱了下来，周姨想必是吃准了这一点，这三年来干脆不惜大开杀戒，打出蜀山的偌大名头，如此一来，无论是进是退，都有了资本。只是庆之不知道，周姨想要的是什么？”
  周松点了点头，笑道：“不错，庆之还是那么聪明。”她叹了口气，轻声道：“周姨想要的不多，跟尚辅仁那种货色打交道，也不过是想仗着这几年蜀山的威势，求一个蜀王的名头。”
  陈庆之目光一凝，有些疑惑道：“蜀王？周姨莫非是想要在李晟眼皮子底下招兵买马？这可是火中取栗的事情，不异于与虎谋皮。能不能拿到不说，就算李晟失了智愿意拿一个蜀王名头招徕蜀山，也指定会派宫中亲信前来监督，到时候蜀山要搞什么小动作，不但不会更加便利，反而处处掣肘。”
  周松点头：“确实是这样，李晟就算再过大度，没让人铲除你这个大楚皇子已经算是做到仁至义尽了，可纵容蜀山发展南部根基，只要不是个傻子，就绝对不会做这种事情。可是，如果蜀王只是个幌子呢？”
  陈庆之若有所思，大胆推测道：“周姨费了这么大功夫想要求一个蜀王称号，一是为了展现自身实力，二是为了向大秦示好，表示蜀山的态度，至于最重要的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周姨手中还有其他布局？”
  周松没有否认，点了点头：“你忘了大秦掌握军权的都是些什么人？”
  陈庆之恍然大悟。
  一路走回城里，陈庆之并没有问为何会如此之巧，自己这边刚刚进到剑门就能碰到周姨，对于太守府前发生的事，陈庆之也很聪明的闭口不提。至于为何自己进城就会看到楚国遗兵如此之巧的在自己眼前被殴打致死，青玉坊的女子遭受**侮辱，这其中和眼前十几年没见的周姨有没有什么联系，陈庆之更是深深埋在肚子里。有些事情的真相不知道远比知道来的好，知道意味着痛苦，不知道起码还有摆出一副笑嘻嘻的本钱。
  至于更深处的，假如自己不选择出手，这位周姨会做些什么，陈庆之更是想都不会想。陈庆之知道一件事，如果这世间还有一个能相信的人，肯定是这位多年没见的周姨。
  那也是娘亲最信任的一个人。
  从周姨改姓为周的那一刻起，陈庆之就已经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