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名金丹四品的武夫来说，绿袍男子相信两百大秦铁骑已经足够冲破白衣少年的气机了，即便两百铁骑损耗殆尽。但这不重要，本来就是牺牲品，后面两百不起眼的刀盾兵才是真正的杀招，事情发展也证明他的推测没错，那白衣男子一剑未出能挡住五波冲击，已经让他感到有些意外，等到第六波五十骑被陈庆之一剑斩杀殆尽，绿袍男子眼中更是露出些欣赏神色。
  同样作为一名武夫，绿袍男子虽然刚刚摸到金丹境的门槛，如果没有什么天大的机缘加身，这辈子也可能就止步于此了。但这并不影响他的眼光，陈庆之这一剑，绝对是山上不出世的高明剑法，但惊艳也只一瞬，下一刻绿袍男子就换上了一副惋惜面容。
  就算是能够挡住二百骑又能如何？绿袍男子看着损耗殆尽的陈庆之，相信他绝不可能撑过下一轮冲击。这或许会是某个门派的杰出弟子，此番下山历练，见不得人间脏污之事拔剑相助，可惜只是实力弱了些，若是能够连破两境到达虚空境，凭借手中高明剑法，或许有能够挑战一府太守的资本，现在嘛，也就只是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罢了。
  一腔热血固然可嘉，可是只有一腔热血的人，是活不长的。
  二百刀盾甲士向着陈庆之合围过去，绿袍男子也听到了那声有如春雷的鼓声，不由抬眼看去，大雨滂沱中一袭身段远远算不上上佳的女子正费力击响鼙鼓。据说当年楚王领兵作战时，城头共记鼙鼓三十六，皆有善舞美人击鼓掠阵，以此来鼓舞士气，所向披靡。可现在不但楚王已死，四十万大军也只有眼前一人，名动天下的楚王破阵曲也早已失传，击鼓又有何用？这或许应该就是那名被侮辱的女人吧，倒还真是个不怕死的刚烈性子。
  绿袍男子低了低头，似乎有些不忍心看下一刻血肉纷飞的惨烈景象。
  然而，他垂下的眼角，隐约中看到那抹浑身染血的白衣，听到鼓声之后，竟然颤颤巍巍站了起来，甚至还咧嘴一笑。
  面目凄惨，但笑的极为开心。
  他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
  两百刀盾兵已经逐渐靠近，甚至当头一人手中大刀已经稳稳劈下，大雨打在刀背上，发出清冽的响声。
  嘀嗒，嘀嗒。
  甲士大张的嘴，肆无忌惮的吼叫，狰狞而又兴奋的目光，纤亳必现。
  千钧一发之际，陈庆之却放开了鸿胪。
  他甚至闭上了眼睛。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他在做什么。
  明知必死所以放弃了抵抗？
  绿袍男子心头那分不好的预感不但没有减弱，反而变得更加强烈，甚至口中发出一声低沉的怒吼：“快！”
  他伸手夺过身边一支弓箭，真气灌注，瞬间弓如满月，一只墨黑羽箭如风如雷，在半空中拉出一道水帘。
  一箭射出，绿袍男子并未停下，反而再次拿过箭矢，一连三箭射出。
  箭箭皆含必杀之气。
  三箭几乎掏空了绿袍男子所有真气，手臂垂下，喘息不止，他面目有些狰狞，死死盯着那道让他感觉到不安，甚至忽然有些畏惧的身影。
  自从入了太守府，身后有了大秦这棵参天大树，他还是第一次感觉到这种心情。
  然而在陈庆之眼中，仿佛一切都已经慢下来了。
  大雨、潮水、铁骑、死神、刀盾、鲜血、羽箭……一切都慢了下来。
  他闭着眼睛，却似乎可以听到每一声怒喝，看到每一副狰狞面容，但一切又似乎离他很远，隔着一层飘渺云雾。
  只有一声声并不算强烈的鼓声离他很近。
  咚，咚，咚。
  还有一阵一阵的歌声，声音婉转清冽，韵律悠长，每句唱词唱完似乎都会有一声长长的韵脚拖曳。
  “……至尊御殿受捷奏，六军张凯声如雷。元戎剑履云台上，麾下偏裨皆将相……”
  他隐约记得，那曲子甚是熟悉，好像也叫做破阵曲。
  三十六面鼙鼓，三十六名佳人，三十六道慷慨唱词。
  四十万持戟士兵。
  声音由近及远，再由远及近，飘飘渺渺，不可捉摸。
  最后全部归为一道青衣身影。
  那身影面带微笑，喝了口酒，照着前方有如小山的巨大鲲鹏，一剑挥出。
  于是世间云雾万千，一连十，十连百，百成千，皆化成剑。
  我名非衣。
  是了，非衣为裴，除了那位三过天门而不愿入的人间谪仙，还能有谁有资格说《纯阳剑谱》乱七八糟不入流？
  除了那位真真正正游戏人间的大剑客，谁敢放言“这世间真是无趣？”
  陈庆之记得那个名字，天下用剑之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如果说武当紫阳真人一剑诛仙是人间不可奢求的霸道剑意，那人就是应该活在书本上、唱词中的洒脱剑仙。
  非衣为裴，说出世间剑技皆是垃圾，纯以一身精纯剑意入道的剑仙裴旻。
  陈庆之眼中万千身影，皆化作那人随意一剑挥出的景象。
  何为剑道？随手出剑而已。
  陈庆之猛然睁开眼睛，嘴角勾起，面前犹如电光的三道连珠羽箭几乎触到了他的胸口，身周举起来的厚背短刀也已经劈到了他脑袋上。
  他脑中漫长的时间，不过是电光火石的一瞬。
  少年随手拔剑，仿佛已经在识海中演练过无数次，随随便便，一剑挥出。
  大雨仿佛在这一刻停住了。
  滞留在天空中的豆大雨滴仿佛受到了什么牵引，一连十，十连百，百成千。
  皆化作剑。
  击鼓女子已经气竭，嘴角隐隐有鲜血流出，然而挥动不止的手臂依旧毫不停歇，反而愈发用力，声音嘹亮，有如凤鸣。
  尘埃落定。
  万千水剑齐齐激荡而出，如一条苍茫水龙，所到之处，玄甲皆破，大盾皆碎，剑气掠过两百甲士，掠过石桥，直接在绿袍男子身后的太守府上刻出数道深深印痕。
  绿袍男子亲身感觉着擦着他耳边过去的剑气，身体僵硬，不可置信。
  连他身前一百弓箭手也不可幸免。
  陈庆之面色苍白如纸，但还是持着手中长剑，遥遥对着绿袍男子举起。
  侧厅内注视着这一切的剑门太守尚辅仁，顿时脸色大变，怆然起身，而他身边不知为何一直紧扣扶椅边缘的周夫人竟然不知不觉用了三分力气，手指已经扣入扶手深处，碎裂的木屑落了一地。
  听到动静的公主殿下赶忙跑出来，看到这一幕，立刻脸色更加苍白。
  那女子终于彻底力竭，手中握着鼓槌，颓然躺在地上，天空中依旧大雨瓢泼，她张了张嘴，有些鲜血从她口鼻中冒出，模样凄惨。
  她却毫不在意的笑了笑，提起最后一丝力气，想起十几年前烛影飘红，人影晃动，她忙着跑过来跑过去倒酒，倒完之后，几位姐姐取了平常不怎么用的琴瑟琵琶弹词唱曲儿，她就换上一身青绿长衫，水袖遮面，翩翩起舞。唱上一句——
  “将军呐——”
  谁说天下戏子皆无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