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
  绿袍男子看着前方雨幕中甚是凄苦的白衣男子，并没有生起任何轻视，即便如公主所说只是一名金丹四品武夫，远远比不得一口真气源远流长的真正神仙人物，五百精兵应该足够对方喝一壶的了。但再弱的金丹四品也是金丹四品，绿袍男子心中虽然并没有抱着会输的心思，只是不确定能不能把这男人的死做的漂亮，到时候万一出了差错让公主殿下看出端倪，剑门太守尚辅仁自然没什么大事，可自己不过区区带刀侍卫，公主殿下到时候要打要杀不过就是一句话，自己跟随尚辅仁多年，这位太守大人的脾性摸了个通透，他可不认为尚辅仁会为了自己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得罪大秦最尊贵的公主殿下，反而到时候如果需要找一个替罪羊，毫无疑问，自己是最合适的那个。
  他隐约有些担忧，这些担忧并不是没理由的，蜀地山路崎岖，本就不适合马上作战，这些曾经的大秦铁骑还剩下几分本事不说，单是今日大雨，就是一个糟糕的预示。绿袍男子本身就是剑南道江湖中的人物，自然而然明白一个道理，对付一般没见过战阵厮杀的江湖剑客，只需要冲锋再冲逢，几个冲锋下来，就可以换作刀盾兵短兵相接，江湖中人讲究快意恩仇的尿性，大多会硬撼骑兵锋芒，到时定会气竭。若是碰上侥幸见过几次战事的江湖高手，那就有些难办了。
  他瞧着白衣男人不过二十岁年纪，私下里想着应该是归于前者，初生牛犊不怕虎，但凡一个老江湖，绝不应该如此果断狠辣的在众目睽睽之下斩杀五名大秦军卒。想到这里，他轻轻出了口气，低喝道：“杀！”
  春日无雷，这一声怒喝便充当了大雨中的雷声。
  弓箭手掠阵，一轮箭雨密密麻麻携水而至。随后三十骑紧随箭雨，马蹄声动，地面水花四溅，三十尊玄衣玄甲的铁骑，手中持长枪，犹如死神降世。
  可惜他们并不是真正的死神。
  陈庆之眯眼看着飞掠而来的黑色羽箭，并不太过担心，箭矢宜躲不易扛，只有傻子才会呆在原地单凭真气剑技摧毁箭雨，更何况大雨天气羽箭的杀伤力本就弱上不少。陈庆之并不急于抽剑，反而学那冲过来的三十骑，双足发力，如蛟龙入水，直接迎面朝三十骑狂奔而去。道家讲以静制动方归本心，可陈庆之不会傻到真的以静制动，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方得两军相交之妙。
  起势如奔雷。
  起手便强撼昆仑。
  箭雨密密麻麻落在陈庆之身后，陈庆之速度极快，瞬间拉近了与当头三十骑的距离，本就打上些许折扣的羽箭并没有威胁到陈庆之半分，绿袍男子眯起眼，心头一凛，只见那席白衣在将要与铁骑撞上之时，脚底一滑，硬生生从马腹下钻过，随后狠狠一拳击在马腹之上，从陇右道不远千里运来的战马竟然被这一拳打的硬生生凭空飞起，嘶鸣不止。
  除去这一拳花费的力道，委实有些令人震撼。不过绿袍男子心却稍微定了定，若是纯粹以力破道的武夫，实在不值为虑，你能打飞一匹战马，还能打飞足足两百匹不成？
  白衣破一骑之后，并没有故技重施，反而站起身来，两拳冲向身边两匹战马，正至马头，直接摔在地上，生死不知，白衣身影翻飞，一拳接着一拳，当头三十骑一个冲锋下来，竟然硬生生被他全部打翻在地。眼看三十骑消耗殆尽，绿袍男子面无表情，凭空挥手。
  “放箭！”
  此时放箭，能不能射死那抹白衣不说，躺在地上生死不知的三十骑，必然先会被射成筛子，若是两军交战之中，这种做法无疑会寒了自家将士的心。
  可大秦就是大秦，心如寒铁，冷若九尺冰。
  若非如此，当年怎能生生耗死燕云十八骑？
  一百弓箭手毫不犹豫，上箭拉弓，一气呵成。
  陈庆之来不及换气，被箭雨阻住了前冲姿势，脚步腾挪，尽力闪避着密密麻麻的羽箭，周围刚刚被打落的骑兵，顿时被漫天羽箭刺穿，合着地上雨水，血流成河。
  绿袍男子眼神冷漠，重复着口中命令：“杀！”
  又有三十骑出列。
  起先一骑当头。
  再过一轮冲锋之后，绿袍男子依旧是面无表情：“放箭！”
  “杀！”
  三十又三十。
  白衣尚未拔剑，浑身便已经染满鲜血。
  侧厅内尚辅仁收了棋盘，看着外面瓢泼大雨中的血腥景象，并没有任何担心，手指轻叩腰间明显有僭越之疑的黄紫腰带，胸有成竹道：“周夫人觉得那人如何？”
  面容英朗犹似男子的女人嘴角弯起一个奇妙弧度，饶有兴趣的盯着雨中白衣，这一表情倒让身边尚辅仁有些意外。谁不知道这位周夫人乃是万年寒冰，万种乐事到了这儿也不过一副平淡表情，此刻嘴角微起，显然是有些意思。
  她只淡淡道：“尚可。”声音清冽，似乎含着大漠中的沙子。
  尚辅仁却稍稍定下心来，若是别人一句“尚可”可能会让太守大人揪起一点小心思，可眼前这位女人是将“尚可”两字挂在嘴边的，在剑南一道上能得到面前女子这句评价的，几乎全部败在了她剑下。女人是典型的杀人见血不见刀的狠辣性子，自打几年前凭空出世，就得了个“血菩萨”的称号，其中之一是因女子男相，颇似佛家菩萨面容，二则是女人出手狠重，无论是上门挑战之人还是她挑战别人，非死即伤，其中最狠的一次是听说有个小门小派放言眼前女人不过是个缺少男人教管的可怜婆娘，就被女人一剑挑道，一夜之间血流成河，门派宗主更是亲眼看着一双不过十岁大小的儿女暴毙身前死不瞑目，心神俱灭之下，被女人挑断手筋脚筋，割去舌头刺瞎双目，扔进狼群中分尸而死。
  血菩萨之名，自然名不虚传。
  尚辅仁却并不觉得这有什么残忍，上天有道贤不可辱，那门派狂妄自大自取灭亡实在怨不得别人，只是手段狠辣了些而已。相反尚辅仁还有些欣赏眼前女子，成大事者必当心如磐石，若是杀个人都哭哭啼啼左思右想，才是真正的成何体统？跟这样的人打交道固然要打起十分精神，免触逆鳞，可反过来说，以自己薄录在册的大秦地方官，即便不小心有得罪之处，她还真能拿自己怎么样不成？这是底气，也是与眼前女人打交道的价值所在。他要借刀，保证自己在剑门一地的土皇帝帽子，毕竟有些事情明面上不好做，眼前女人可以给他一把最好最亮的刀，女人要借势，他也可以给她最盛最大的势，怎么瞧都是一个双赢的局面。所以他宁可放着公主殿下不问，也要来陪着眼前女子。既然公主出宫没带什么圣上口谕，自己就算有怠慢之罪，也不过是上京时被口头责备几句罢了，一时之辱，哪有一地之利来的重要？
  他拍了拍手，自有两名美貌侍女端上两盘剥好的荔枝，做了个请用的推辞，尚辅仁笑道：“若是周夫人出手，他能撑过几剑？”
  这自然是一句无所谓的废话。
  金丹四品，还值得眼前女人出剑？女人伸手拈过一颗晶莹剔透的荔枝，笑而不语。
  ——
  五轮冲击。
  绿袍男子心里默默算着白衣男子出拳与移动速度，心想差不多到了时候，再无保留，余下五十骑一同而出，如同一股黑色潮水，手持厚背短刀青铜大盾的两百名甲士紧随其后，待到这五十骑冲破男子气机，便到了他们凶猛暴烈的围杀时机，这样的打法，无往不利。
  陈庆之浑身染血，头发丝上滴滴冰冷血液被大雨冲下，使得他整个面色都有些发红，恰到好处的遮掩住了眉心密密麻麻的太乙神名。他看着再次前奔而来的五十骑，吐出一口浊气。
  大秦铁骑，果然名不虚传。
  鸿胪长剑出鞘，这把道家神兵，今天注定要饮够鲜血。
  纯阳剑谱。
  陈庆之正手持剑，神情放松，回味着剑池中悟到的丝丝剑意。
  十分剑意可以破去天上剑仙三十六，不知自己金丹四品的境界，三分剑意能不能破甲五十？
  当然能。
  有了剑的少年，便是一头择人而食的野兽。刚才出拳只重气力，骑兵交战又多以攻马为上，少年拳头虽然厉害，但是并没有伤到太多人。那些人多是死于自己人箭下，但在绿袍男人眼中，他们死得自然理所应当，以性命拼破高手气机，不是指他们会死在江湖高手手中，而是要以性命拖住换气时间，至于之后他们会死在对方还是自己人手里，不重要。
  剑乃杀人技，名为王道，实为霸道。
  陈庆之体内阳刚剑意勃发，口中溢出一丝鲜血，眼眶迸献血丝，身形猎出，
  一剑。
  五十骑，皆破。
  少年重新落于地面，身形不稳，单膝跪地，手中拄剑，微微颤抖。
  然而在五十骑之后，则是一股更大的潮水，那才是真正的死神。
  尚辅仁敲动的手指缓缓停住，嘴角微笑。
  尘埃落定。
  大雨滂沱，原本无雷的春雨，似乎忽然有了些雷声。
  咚，咚，咚。
  犹如敲在人的心坎上。
  原本一口真气终于用竭来不及调息换气的陈庆之瞬间愕然，转身朝身后看去。
  滂沱大雨中，那名不知什么时候跟着他来到这儿的半老徐娘，正双手拿了石锤，用尽平生力气敲起身前鼙鼓，鼓声轰鸣，有如雷声。
  女子身形瘦弱，似乎下一刻便要倒地，但手中鼓声坚定，一声胜过一声，破烂不整的衣衫在雨幕中翻滚动荡，翩翩如蝶。
  剑门青玉坊，不善琴瑟琵琶，最善军中大鼓。
  君当破阵去，妾鸣破阵曲。
  曲名破阵当破阵。
  陈庆之似是看到当年城头一袭白衣，低头一笑。裂了咧嘴，擦去嘴角血迹，悍然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