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入城当杀人
作者:
凤飞梧 更新:2021-06-06 15:28 字数:3192
剑门关作为蜀道第一大关,虽然好有蜀道天险之称,极难过关,但实际上往来人员并不少,多是南来北往的商客,若是不过剑门,想要入蜀难免得从山南道往东南绕一个大圈子,却又因东南多为调兵遣将的官道,这世道六国遗民大多还抱着“秦兵不如匪”的心思,也就懒得绕一大圈,纵然难走些,胜在走的安稳,再说了,天险哪有人心可怖?
陈庆之隐藏好自己的情绪,走过来重新牵起马,青桃和公主殿下一起呆在马车里,李渔难得很聪明的什么都没问,只是有些惊奇的打量着四周被文人骚客赞叹过无数次的古朴建筑。陈庆之一袭白衣入城,并没有受到过多阻拦,这也实属正常,一来身处咸京的李相虽然多次提出“重录户籍,以正人身”的定民政策,但皆被右相等人顶了回去,以至于大秦立国十几年还没有具体的人口政策;二来则是剑门关实属天险,只要守城将领不会蠢到被内部攻破,光从外面叫嚣,除非再来一次十几年前白起重率六十万大秦铁骑的戏码。即便如此,只要注意后方不被切断剑南道首府郢都的粮草运输,剑门关守城不敢说稳赢,起码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只是不知当年的楚倾王,怎得就败了?
陈庆之一路破天荒有些安静,公主殿下一路上受多了他的言语调戏,此刻竟然有些不适应起来,看他下车牵马的反常情形,不由也下了马车,独独把三人中地位最低的青桃留在了车上。剑门关下起了细雨,公主殿下历经波折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本华贵气质的衣衫,和陈庆之一身寒酸白衣交相辉映,此刻竟然有几分贫家夫妇贵乐安的味道。公主殿下手中一把青伞,有意只打到自己身上,一双美眸滴溜滴溜看着四方街道,时不时心虚的瞅上陈庆之一眼。
这要是搁在以前,姓陈的还不得把自己扛到身上给他打伞?
果然,淋着雨的少年不急不缓轻声开口:“我今天心情不错,赏你几句好言好语,自己老实过来。”
公主殿下嘴角一翘,不情不愿的把伞倾过去。看着因为安静所以面庞中的棱角一一浮现的少年,李渔犹豫道:“你以前来过这儿?”
陈庆之点点头:“不熟。”
他笑着点了点青丝细雨中迷蒙的街道两旁:“以前来的时候这儿还没那么多人,远远没有现在热闹,这些卖书的、卖香料的、卖肉的我见都没见过,整个剑门空空荡荡,多是些背井离乡的可怜人,最热闹的地方也不过就是剑门最后的青玉坊,从门口到那里去约有一刻钟路程,那时候每到了晚上,剑门大部分的人都会聚集到那里,听坊中仙子吟诗作对,弹词唱曲儿。剑门禁酒,那里也是唯一可以肆意畅饮的地方,所以整日里香飘十里,家父来的时候也馋那一口江南道上来的上好桂花酿,每次夜里都偷偷跑出去,家母常常因此死活不愿来剑门,索性家父心大胆儿肥,后来就干脆带着家母一块儿去,好自证清白,现在想来,唱的词儿弹的曲儿不过是粗劣的淫词艳曲,坊中的仙子倒是真正的仙子,只是不知现在还能不能见到了。”
李渔听着少年絮絮叨叨,敏锐捕捉到一丝信息,轻声道:“父王率兵南下之前,剑门关作为西楚与中原的一道天堑,想来城中应该军卒居多,连年战争之地,哪有什么客商,自然也热闹不起来,你既然那个时候来过这儿,想必也是楚人吧。”
陈庆之对这个毫不避讳,点了点头。
李渔冷笑道:“怪不得要我为奴一年。堂堂一个男人,既然心怀国仇家恨,不去思量着如何领兵复国,竟然以下等手段对付我一个弱女子,怎么着,折磨我这位大秦公主,就能让你感受到楚国遗民的自尊,就能够让大楚复国了?若是西楚尽是你这样不堪入目的人,被白将军领兵踏平,委实不屈。”
陈庆之并不介意这位公主殿下的牙尖嘴利,反而淡淡道:“说了一年就是一年,别想着我会大发慈悲放你走,老老实实做你的小雀儿。”
再次被看破心思,李渔却没了先前那份羞愤心理,反而舒展了一下身姿,轻声道:“真搞不懂你们这些人,父王和哥哥哪里不好?纵使灭了六国导致一时之间生灵涂炭,可没有当初那份魄力哪来的现在太平盛世?世人只顾着偷偷骂我秦国蛮子,可不睁眼看看,现在的世道比起来七国之时的连年战争,究竟太平了几分?就拿这剑门来说,秦楚对立之时他们都是驻扎在此的兵卒,背井离乡食不果腹,现在呢?除了少许守城将领,多的是南来北往的商旅,若是每处都能这样,岂不是更好吗?”
陈庆之停下脚步,认真的盯着公主殿下的眼睛,轻声道:“这可是用大楚四十万人命换来的。”
李渔并不示弱,针锋相对:“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生,既然入军为卒为将,就要抱着必死的准备,这是我大秦军纪铁律,赳赳老秦共赴国难,你可知道为了走到这一步,秦国又付出了多少条人命的代价?”
陈庆之低头一笑,并不试图说服这位公主殿下,反而无所顾忌的环住李渔肩膀,拉到自己怀中,盯着她一双美眸,慢条斯理道:“天大地大,大不过本公子喜欢。”
李渔下意识就要掏出腰间别着的鱼肠,然而不觉间放在腰中的手早就被制住,只能尽力伸出两个指头,摸住少年腰间软肉,用力一掐,面色酡红,眼含杀意。
陈庆之吃痛,没好气的给了公主殿下一脚:“看来你不止属狗,还是数猫的。”
公主殿下立刻丢掉手中纸伞,要和这王八蛋拼命。
陈庆之一只手按住公主殿下的头,眼神有些凉薄。
一个打小被养在皇宫大院里的金丝雀儿,张口闭口尽是天下苍生百姓,又怎能真的知道黎民疾苦?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生,说的好听,可心头肉是肉,屁股上就不是肉了?同样是人,凭什么将军壮士就该死,退一万步说,想到这是四十万英魂埋骨换来的太平天下,如今活在其间的大楚遗民,可曾真有一日活的安心?
你可知世间人——不止为自家安乐而活?
两人打打闹闹,不觉间就到了一处巷口。
四五名正系着腰间铠甲的大秦军卒志得意满,正摇摇晃晃从巷子里面走出来,嘴中骂骂咧咧。遥遥听去,竟是“这妞儿不错”“就是不够辣”这样的混账言语。
两人不自主朝巷子里望去,只见凄风苦雨中,一名摇摇欲坠的女子费力整理好自己本就单薄的衣衫,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朝着巷子更深处爬去。
巷子深处正躺着一名更为凄惨的中年汉子,一条腿空空荡荡,脸上两颗眼珠早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两个深不见底的可怖孔洞。这种能止小儿夜啼的可怖面容,却没让那女人产生丝毫不适感,反而抱住汉子的头,轻柔放到自己腿上,轻声道:“没事了,没事了。”
汉子颤颤巍巍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女人脸颊,张嘴吐出一颗带血牙齿:“他们……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女子轻轻一笑,柔声道:“给了些钱,也就没事了。”
“那就好……”汉子丑陋的面庞上似乎是费力挤出一丝笑容,从怀中颤巍巍掏出一朵花来,插到女人头上,那花实际上早就被细雨碾压的零落飘零,只剩下一支光秃秃的绿枝,和地上的汉子一样,丑陋不堪。
汉子咧嘴一笑:“以前说过等回到郢都……就把你赎出来,买个金钗的……现在大概是等不到了……青玉坊也没了,过几日,你就走吧,将军不回来了……我们也该走了……”
女人凄然一笑:“走?你们都不走,我们能走到哪儿去?”
汉子摇了摇头,柔声道:“那不一样的……我们是兵,是卒,死也要死在这里……要不然到了九泉之下,有何脸面再去见将军……你们只是些女人,还是些青玉坊的女人……没必要也在这里等着……”
女人沉默不语,说了良久,汉子突然轻声道:“给我唱首歌吧,我想听你唱那首《秋风辞》,十几年没听,都快忘了家是什么样子了。”
女人抹了抹眼泪,勉力笑道:“十几年没唱了,嗓子早就坏了,哪还能唱的出。”看见汉子脸上哀求的表情,女人心疼了一下,试着清了清嗓子。
柔弱细雨中,一声属于楚地的歌谣缓缓传开来。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唱到一半,汉子的手无力垂下,面容安详。被数人侵犯时为了不让汉子听出端倪强行忍住一声不发的女人此刻放声大哭,蒙蒙雨中看到她的面容,已经不再是方值二八的妙龄少女,而是早已年逾三十的半老徐娘。
陈庆之双手颤抖,红着眼睛盯着李渔,颤声道:“这就是你说的太平盛世?”
李渔早已经愣在原地,怔怔无言。
风中雨中,白衣踏水而去。
入城当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