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天仙(下)
作者:
北海听冥 更新:2021-06-06 11:54 字数:27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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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夜凉如水。
林间草甸之上,云练枕石而卧。夜风轻和,送来丝缕盛夏夜里暑气初消的草香;间或夹杂几声低低虫吟,则引得深林更归寂静。
他仰观满天星斗,心事如潮,却不知自己究竟想些什么。往事画面一幅幅自他心中掠过,许多次他模模糊糊捕捉到什么,却又在关键之际让那丁点儿感觉逃了开去。如此周而复始,循环不休,云练但觉心乱如麻,还从未有过这等烦恼时候。
月华如水,星光如绸。天穹之下,尽是一片若水温柔,却只能更撩动他心底深处的弦。
风也染了寒意。
一缕水烟氤氲而起,不远处一道纤影足不点地,如幽灵般无声飘来,在他身旁抱膝坐下。即有柔柔水烟弥漫开来,笼罩三丈方圆,从里面望出去,则世间一切尽如雾里观花,朦朦胧胧,教人辨不清真伪了。
云水若望望夜天,又侧首看看他,目光在触及斜插于地的仙剑时微微一凝,柔美的眉眼间尽是温柔之色,柔声道:“师兄心境很乱。”
云练张口欲言,又闭上双眼,长出口气。至此,他才缓缓道:
“……是。”
云水若移开目光,同样上望天穹,幽幽柔柔地道:“师兄自酒宴起时,心神即不宁定,如若有甚心结,大可说与我听。”
至此轻叹一声,又幽道:“此届道会于本宗至关重要,师兄若乱了道心,留水若独自一人,又何以迎战天下英杰?”
云练神情微动,眼中光芒一盛,转眼又黯淡下去。他抬手一指星空,问:“师妹你说,这无尽天外,可另有玄妙世界?”
云水若浅笑道:“师兄怎也胡思乱想起来?天外自是有去处的,不然那些飞升的仙人,又该去哪里呢?仙界也好,妙境也罢,总归有个名目。”
“飞升之后去到仙界,那么仙界是什么?仙界之上,是否还有一方世界?仙人……就一定是长生不死的么?”
云水若思索片刻,方斟酌道:“向来只闻有修士飞升,却从未听说过仙人陨落。然大道无常,天意莫测,纵然知天命而晓因果,终却难以跳脱轮回。尘间仙界多少事,又如何分说得清?”
“是啊,谁也不知仙人是否一定长生不死。”
云练叹息一声,缓缓道:“既然如此,我辈一生所求,究竟是为的什么?纵然飞升成仙,亦难逃轮回命数。人力有时而穷,仙力亦然。大道常易变,穷我辈毕生心力,又能窥见几何?”
云水若深深望他一眼,柔声道:“师兄,你在怕。”
云练仰望星穹,半晌方是叹息:“是了,害怕,这里……”指了指心口:“忽然空空荡荡的。”
他原非多愁善感之人,更不会为等闲小事动摇;然则无可否认,自他观阅剑诀正本时起,他即不可避免地承担了昭阳的因果,知晓自己终有一日,将面对昭阳之师,那位只在道典之中有只字片言记载的太清道君。
云练不是个胸无大志的,却也非不知天高地厚之辈。他自问破劫长生不在话下,之后又如何?劫法、真仙、甚或已非在此界境界划分之中的大罗金仙?
他终归只是个二十余岁的后生,就算道行进境在侪辈间一骑绝尘,终不过区区化婴而已。飞升真仙已是他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更何况道典里亦屈指可数的大罗金仙!彼此间的距离,谓之萤火皓月亦远远不够。
往常也就罢了,他会下意识地忘却此事;然如今耳边尽是“飞升”、“真仙”等字眼,他不免就意识到所承之负,意识到他若能走到仙路尽头,前方横亘的又会是怎样一道天堑。
试问他怎能不心生惶惑?
那一颗勇猛精进的道心,尚是首次产生了踌躇之意。
云水若凝视他双眸,拔拢鬓边青丝。这极富女儿气的动作由她做来,更见得万千妩媚风流:“师兄前些年下山游历,当是有几分机缘奇遇的,否则道行精进也不会这般快。然世间之事,得失相伴,师兄得了机缘,定也将承担相应之重。外表光鲜,心却未必。
“但话又说回来,师兄下山去是为的寻仙访道,可知我于三年间却是在行走尘世、观众生百态否?”
云练惊讶扬眉,问:“这是何故?”
云水若笑笑不答,反而取出一枚流影玉茧,向上一抛。玉符悬停空中,散发出莹莹青光,汇聚起来,渐就幻化出一幅人间闹市之景。
影像之中人流来往,车水马龙,虽无声响传出,亦能使云练感受到其间的喧嚣热闹。且观闹市里鎏金飞檐、紫玉门楼,即可知其定是位于一座极繁华的大城之中,比出云国都尤胜不止一筹。
“此即为当朝帝都乾元。师兄可从中看出什么?”
云练凝视虚景,沉吟良久,方道:“众生如蚁。”
“是了,众生如蚁。”
云水若仿佛叹了口气,脸上却带着淡淡笑意:“这芸芸众生,大多数人劳碌一生,求的不过是温饱二字;又有人时时处处钻营逢迎,为的亦止于名利二字;纵然宰执天下又如何?仍不过吃三餐眠三尺、百年之后一抔黄土罢了。我们呢?我辈修道人,讲的是金丹铅汞,参的是大道天心,虽与凡人同源而出,却早非同类。相比凡人不知命数,不晓轮回,浑浑噩噩活着、死去,我辈得以略窥大道一二,又何其幸哉。”
她凝视众生百态,忽道:“我行走尘世时,也曾想过修道究竟是为了什么。”
“师妹可想明白了?”
云水若自嘲一笑:“此中道理,又哪里想得明白?其实大道无穷,每一步踏出都别有洞天,穷毕生心力尚嫌不足,又怎分得出心思去考虑其他?”
云水若揽衣而起,挥手收回玉茧,摇指远处灯火辉映的紫微宫,道:“你看,便是在修道界,尚有如此流于形式的无聊之事。大道无穷,却又孤绝险极,稍有不慎,纵不是坠入万丈深渊,亦会从此踌躇原地、止步不前。这些人如此做派,此生又有何指望窥见大道?就连那些真人,不也没想明白吗?我虽不喜那玉清红缘,然对她舍大道外再无他物的那颗道心,却是十分钦佩的。所以说凡人也好,修士也罢,其实都不明白的。想明白了,也就成仙成圣了。既然想不明白,无论如何,修道总是不会错的。”
云练喃喃道:“既然想不明白,不如修道……”
他闭目沉思,云水若亦不再说话。夜光似水,披照在宛如冰雕泥塑般不言不动的二人身上,随着月转星移,不知已过去几许光景。及第一缕晨光刺破夜幕,落上他的眸,云练徐徐睁眼,遥望东天欲曙,一时竟有种炫目之感。
然他那一颗道心,却是前所未有的明净。
任他遮挡重重。
他眸中映出那轮喷薄而出的红日,眉心突然跳动起一点火光。暗紫色的火焰起于无名,须臾已将他周身笼罩!
可云练神情依旧平静,直视侵攻神魂的痛楚如无物,真元亦寂灭若虚,全然不稍加抵抗。
劫火至凶,如此做派实与自杀无异。但云练不为所动,身边咫尺的云水若竟也不加援手,只把柔若春水的眼波静静投注。
不知过去几时,火中的他忽然一声叹息,叹息之中无奈、欣慰、欢喜、惆怅种种复杂情感融为一炉。只这一声轻叹,他周身厚达尺许的紫火竟就此缩至不足一寸!云练缓缓抬手,凝视着紫火之下焦黑坏死的肌体,忽尔微笑。
此时此刻,他形体近毁,周身上下,唯那双眼瞳深不见底,恍若渊狱!
紫火之中隐约传出一声尖啸,光焰迅速黯淡,转瞬之间,便即彻底熄灭。
云练看看焦黑的手,若有所思,倏尔抬头向云水若望去一眼。素来镇定的她触及到那渊深目光,一时竟也有些凛然恍惚。他向她笑笑,周身即亮起蒙蒙光华。光华越来越浓,眨眼已如茧子一般将他包裹起来。
云水若定定看着,依旧不言、不动。
待当光茧散去,白衫的他缓步走出,一瞬风仪,有若谪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