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天仙(中)
作者:北海听冥      更新:2021-06-06 11:54      字数:4124
  羽化,而飞升。
  天下修士一生所求,莫过于此。
  世有修道之人,叱雷引电只作等闲,上天入地不在话下,凡俗曰之为“仙”。但事实上,比之真正出入九天、洞彻幽冥的仙人而言,所谓修士,实也与猪狗虫豸无甚区别,彼此差距,甚或比长生凡俗之间尤为遥远。
  五百年前,玉清门出了一个道玄,今次再出一个玉玑,只怕其领袖天下之势,已如洪流滚滚、势不可挡。
  白云仙面色微白,喃喃道:“难怪、难怪!万剑阁与玉清门历来同气连枝,想必早知此事,才将此届道会举办之权相让。如此一来,万仙岛虽实力不弱,却是独木难支……此事已不可违。”
  她念及门中闭关未出那人,不由得无声叹息:
  “清绝,你百年隐忍,难道就只是一场空么……”
  钟音再鸣三下,紫微宫中忽然飘出渺渺仙音,一圈若有若无的光幕缓缓浮现,笼罩数百里,将整座太昊峰及周围十二侧峰一并覆了进去。正是玉清门名动天下的护宗大阵,至圣玄天仙阵。
  至圣玄天仙阵甫一显现,天地间的光就似明净了三分,暖暖融融,透出淡淡玄奥气息。诸宾只觉神清气爽,体净神明,还从未有过如此舒畅时候。光幕之上隐现仙山玉岭,连绵无尽;又有道境天宫,壮阔恢弘;更可见仙真往来,乘云驾鹤,自在逍遥。诸般影像看似虚无缥缈,实则皆含移山填海之大威能,只不过自古至今未曾有人挑衅玉清之威,此至圣玄天仙阵威力究竟几何便也无从可知。
  云海忽然漫涨,变得极稀极薄,但凡仙阵笼罩之地,入目尽是缈缈云气,一眼望去,似非人间。
  伴随仙阵启动,诸峰之间,但见清溪吐浪,碧树抽芽,繁花绽蕊,瑞兽啸天,整个紫微宫宛如一位初醒的仙人,仅是翻身坐起,即已唤醒无尽生机。
  片刻功夫,狻狩青鸾已绕诸峰奔回一周,落在紫微宫前。紫微宫中祥云缭绕,仙乐悠扬,九九八十一只白鹤列行飞出,在太昊峰上徘徊往复。鹤唳声声,再为这玉楼金树的紫微宫添上数分仙意。
  尔后,一行九人乘鸾升空,立上云端。
  此九人仙风道骨,面含宝华,聚在一起,即有仙云隐生之意,正是玉清门九脉真人。
  为首一人面色莹润,只一件青布道袍,一身上下倒是干净利落,与身侧八人周身宝气盈溢不尽相同。但只要是认识他的,却皆知有无法宝神物伴身于他而言根本无关紧要,单就本身修为,这外貌不显的中年道人,放眼世间已难觅敌手。此人正是玉清门当代掌教,玉玑真人。
  玉玑真人缓缓扫视四方。凡他目光所至,无论宝气真元概不能挡,人人均觉那道温润目光像是在凝视自己一般,周身真元蠢蠢欲动,不由大惊。
  白云仙镇下体内真元异动,死盯住玉玑,震惊之色已掩饰不住:玉玑师……此人竟当真走到了这一步?!
  玉玑目光扫过全场,缓缓张口道:“贫道玉玑,忝居玉清掌教之位。此届九脉会武之盛典举于敝门,敝门荣幸之余,亦不胜惶恐,唯恐负天下之望。今列位道友不吝赐面相与,敝门幸何如之!值此诸宾齐至之盛时,敝门当尽心竭力,以贺我道门千年繁盛之基初奠。”
  其声淡泊如水,不带半分烟火气息,虽音调不高,然以其惊天道法相辅,实已传遍茫茫昆仑每一处角落,使万兽匍匐、百禽归宿。
  诸宾之中不乏修为精深之辈,此时已看出玉玑并非真身显现,更像是以道法幻化而出。玉玑仿佛知晓他人所想,又道:“贫道元神金身将成,须入死关日夜以天火淬炼,无奈只好显化分身前来迎宾,失礼之处,还望诸位海涵。”
  话音一落,全场哗然!玉玑此言等如坐证了诸人猜测。即有人朗声道:“玉玑真人功参造化,当然是自身修为要紧,若为此坏了道果,吾辈岂非成了千古罪人?真人此际飞升,实乃我道门五百年未有之幸事,怎不早日昭告天下,也好让我等庆贺一二?”
  玉玑微笑道:“吾辈一生所求,无外乎大道尔,贫道焉敢以此自居。”
  他双手虚压,喧哗者纷纷缄口不言,静待下文。玉玑顿了一顿,道:“贫道元神分身显化不可长久,此刻即要入关,此届道会将由贫道师兄玉玄真人主持。怠慢之处,实在惭愧。”
  言罢长袖一挥,向四方团团一礼。但有一阵天风吹过,玉玑的身影就此如烟飘散。
  玉玑身后,玉玄真人上前一步,朗声道:“敝门掌教飞升在即,凡失礼之处,望诸宾见谅。贫道玉玄,于玉玑掌教闭关期间代司掌教之职,斗胆司此盛会,情非得已,自当诚惶诚恐,尽心竭力,不负列位道友厚望!”
  玉玄挥了挥手,紫微宫中丝竹飘扬,万道霞光中,两头青鸾击翅九霄,上下翻飞,轻灵跃动;又有成群白鹤翩跹飞舞,意态悠然。整座紫微宫,赫然呈现出一派太平盛世之景。
  玉玄面带微笑,一拂袖袍,朗朗道:“请诸宾入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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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飞星殿中,左右各开三排席,席前藏一道回形暗渠,掺了特制香料的清泉徐徐在暗渠中流转,袅袅松香不断自暗渠上的镂花铜格中浮起,如烟似雾。大殿四壁之上悬挂采自东海的极品夜明珠,散发淡淡荧光,看似柔和,实则将百丈大殿照得纤毫毕现。珠光映在画壁雕梁之上所散出的迷离光晕,亦令人心生何似在人间之感。
  修道一界不同凡俗,宴请诸宾所用,自不会是些荤素菜色。宴上摆的是仙果灵烹,选材用料无不是饱含灵气的上品,功效等若灵丹,于之修为大有裨益;席间饮酒更是玉清门专为接待宾客所制的仙酿,醉仙。
  醉仙专为修道人而酿,与寻常烈酒自然大不相同。世俗美酒入得修道人之腹,用不了片刻功夫,即会被真元自行化消干净。是以道行越深,反而越是难过酒瘾。故在修道之士眼中,那真元消不去、化不掉的,方可谓好酒。此醉仙酒色泽晶莹,入口醇厚,余味则绵绵泊泊、无有止尽,实是难得的好酒。然而此酒后劲也是强劲无比,任你道行通天,若不以道术化解,喝多了也消受不起,若不然又何以能让修道之士喝得尽兴?
  云水若手执银壶,徐徐往杯中斟酒。她的动作说不出的优雅,一举一动无不暗合音律,就像是在弹一支琴曲、谱一首乐章,自有清柔之气,扑面而来。
  左近众人早看得呆了,某位大喇喇往海碗中倒酒的女修更是下意识收手,放下手中泥封初开的酒坛,颤着指尖去摸纤巧精致的玉杯。席间唯独云练神色如常,也仅他一人是在看杯中的酒,而非斟酒的她。
  酒杯已满。执壶的手微微上扬,在空中凝止一刻,方缓缓收回。云水若敛眉垂眸,又开始为自己斟酒。
  至此,众人才像是回过了魂儿,吁气之声满席皆闻。
  云练端起酒杯一闻,半晌,举杯就唇,饮下半杯。酒水入腹温吞,即有融融暖意传遍四肢百骸,暖洋洋说不出的舒服。他不由赞叹:“好酒!”
  有句话他不便明言:玉清门不愧为仙门祖庭,就连所酿之酒,也是中正平和,巍巍然有王者之风。
  此言一出,席间众人便纷纷投来如刀目光。云练猛然察觉自家被杀气包围,方是一怔,即见身边夜清澜端着只海碗看过来,凤目之中杀机隐现,强笑道:“从前不知,今日得见,方知师弟你,平日里过的都是甚么日子!来,干!”
  云练不明所以,下意识与她碰杯,杯碗对撞倒是发出好大声响,海碗之中美酒直洒出一半有多。夜清澜仰首一口闷尽,尔后用力一拭唇角,切齿之态,仿佛与碗中美酒有甚苦海深仇一般。
  云练见美酒洒出,方十分可惜地“哎——”了半声,就见女修已将海碗喝空了,也就顾不得心痛,同样把杯中酒水饮尽。只不过一个用碗,一个用杯,气势上就已经分出了高下。
  在此之后,诸同门纷纷不甘示弱,挨个上来与他敬酒。云练一一陪了。饶是他酒量不俗,一口气十杯下肚,也喝了个七荤八素,脑袋都整整大了一圈。
  云练揉着发涨的脑袋,问身边之人:“怎么回事,诸位师兄师姐怎都来与我碰杯?”
  他还是留了心眼的,特意传音入密,以在座诸人修为,也不虞给人听去。
  云水若轻笑一声,如青鸾汲水般饮着杯中酒水,不予回答。
  云练头脑正晕,问她无果,便也放过此事。以他酒量,自不会被区区十杯醉仙放倒,但方才喝得太快太急,此时怎么也得缓上一缓。
  忽然一道声音飞来:“云姑娘。”
  云练一个激灵,酒意瞬间尽消!循声转头,正见一素衫青年缓步而来,观其面目卑鄙可憎,不是青阙却是哪个?
  此回见面倒是不比之前,青阙周身并无那般强盛的苍茫之气,想必是身在席间,有所收敛之故。
  “原来是青阙道友。”
  无红缘在侧,云水若与云练相处正睦,自不会赌气作态,语气不免就冷淡许多。
  青阙似未听出她话中疏离之意,笑吟吟走来,道:“前日一别,辗转至今,我在此先敬姑娘一杯。”
  言罢一举酒杯,就往唇边靠去。
  却突然听到一声:“且慢!”
  云练心知青阙未必会理睬他,是以语中更含一丝剑意,等如持剑相逼,对方修为与他仿佛,绝无可能视而不见。
  青阙果然停下,含笑望来:“云道友有何指教?”
  “不敢当!只是听到‘辗转至今’一句,便斗胆问一声,我家师妹何以竟教道友念念不忘?道友对其他仅有一面之缘的女子,也都作如是言是么?”
  青阙面上笑容不减,眼神却是一冷:“道友此言差矣。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云姑娘风姿绝世,我心怀倾慕,又有何不妥?后一问便更不对了,在下非色中饿鬼,庸脂俗粉,岂值我多看一眼?”
  两句话间,左近已被惊动。众人纷纷看来,夜清澜即惊道:“青阙?”
  青阙微微一笑,颔首道:“正是某家。这位,可是‘离火剑’夜清澜夜姑娘?”
  “区区贱名,竟为青阙公子所记,清澜幸何如之。”
  如此局面,夜清澜应对起来自是驾轻就熟,无论言语礼数,都恰到好处,教人挑不出一丝瑕疵。
  云练冷盯青阙一眼,问:“师姐,此人很出名吗?”
  他并未压低声音,毫不掩饰的敌意,令席间众人都是微怔。夜清澜回过神来,视线往两人身上一转,多少明白了些,道:“这位青阙公子,乃是万仙岛主青木元君真传。”
  万仙岛传承与别家不同,岛主收徒历代单传,换言之若无意外,青阙此人,即为万仙岛下任岛主。
  云练闻言一惊。他早知青阙非是常人,却不想其身份尊崇如斯,隐隐更在焚无天之上——毕竟就算是太始少主,将来亦未必会承袭城主尊位,比青阙这位万仙岛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亦有微妙差距。
  青阙笑吟吟看他一眼。
  云练差点儿没把肺给气炸,心中对此人恶感更甚,如非场合不便,怕是当场就要拔剑。云水若在侧一语不发,明眸之中则有笑意婉然,似乎十分享受。
  最终云练还是忍了下来,只冷笑道:“原来是少岛主啊,狗养,失敬!希望你我隔日擂台上见,云某也想见识见识名闻天下的《三洞真经》。”
  “此亦为我所愿。”
  青阙微微一笑,向云水若一举酒杯,且自饮了,转身扬长而去。
  云水若不为所动。
  云练心情这才稍有好转,拿起酒杯,想了想,又换过海碗满上,尔后举碗就唇,一气喝尽。酒意又开始上涌,他亦借此将某人彻底抛诸脑后。
  恍恍惚惚间,他听到最多的,却是“玉玑”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