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津渡(下)
作者:
北海听冥 更新:2021-06-06 11:54 字数:2481
铅云低垂,澜江在如绵落雨下奔流。澜江素来波澜壮阔,于此时此地却稍显柔婉。千丈见阔的江面波澜不起,两岸积雪初消,重峦叠翠,风景如画。一叶轻舟浮于江面,随波逐流,飘飘荡荡。
舟上楫手乃一老者,此时正生水煮茶。他双手忙个不停,余光忽瞥见江岸绵雨中缓缓现出一个人影,看上去像要渡江。他搁下手中活计,揉揉双眼,定睛再看,才发现江岸果真立着一个隐约人影。老人家年纪大了,眼神已有些花,若非那人一袭白衣胜雪,与灰蒙蒙的阴雨格格不入,还未必发现得了他。
来人应是要渡江的。老者把桨一摇,小舟原地轻飘飘打了个转儿,向江岸滑去。
老者已在江上操舟数十载,小舟行得既快且稳,不多时已驶到岸边。他把桨一横,稳稳停下小舟,望向来人,问道:“少年郎,可是要渡江么?”
来人双掌合十一礼,微笑道:“正是。有劳老人家。”
仿佛是因他这一笑,漫山遍野忽然镀上一层亮色。天光破云洋洋洒落,云**,灰蒙蒙的阴云也染上一层亮白,飘下的雨纤毫毕现。老者望了望天上行将消散的铅云,喃喃道:“天看是要晴了……”
来人踏上小舟,闻言环顾四周,微微一笑:“雨过了,天自然会睛,或许还会有虹。”
老者颇有感触地点点头,呵呵一笑,道一声“且坐稳咯”,即一撑船桨,小舟若一叶烟柳,徐徐向江心滑去。
老者大约是个闲不住的,一手撑桨,另一手又摆弄起水壶来。炭火正旺,壶中的水已经煮沸,老者从船舱中取出两只瓷杯,洒了几片茶叶,以沸水煮了,再熄灭炭火,向来人道:“少年郎,此地风寒露重,又是阴雨天气,喝杯热茶吧。茶叶虽劣,倒也能驱驱寒气。”
“多谢老人家。”
客人道了声谢,接过茶杯,观碧叶飘旋杯中,荡开细细涟漪,过了半晌,待热茶已凉,方才举杯就唇,却又停下,转而合起双眼,轻嗅茶香。如此又是半盏茶功夫,杯中茶水早凉得透了,他才像对待稀世奇珍一般,将茶水缓缓啜尽。
“多谢老人家。”
他又说一遍,忽然长身而起,四望周围。但见江水茫茫,烟波浩渺,处处如烟似黛,却是到了江心。
又见空中云开雨霁,一道瑰丽虹桥跃然而出,光晕绚烂,如真似幻,替朗朗青天染上一层七彩镶边。间中更有一行白鹭穿过,洒落串串鸣声。一时间这凡山俗水,似也透出几分凛凛仙气。
他抬头凝望虹桥,似是此生从未见过如此景色,一时竟似痴了。老者在旁安然摇着船桨,许是风景正美,心情正佳,竟还哼起了曲儿。
曲调苍劲悲凉,似唱尽沧海桑田、世事变迁,处处透着难言的哀婉,回荡于茫茫江心,裹着水烟升腾而起,依稀似在整个大千世界回响。
他的两颊忽有两行温热润过,伸手一拭,方知他不知何时竟已泪流满面。可他心中全无悲意,这两行泪流得莫名其妙,又是为何?
他皱眉冥思,突然间脑中一阵剧痛,瞬间把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点滴头绪撕碎。这痛楚他已很熟悉了,每当他去思索自己莫名其妙的举动是为何而发时,都会有此来自神识深处的刺痛将他意志击溃。此非他意志不坚,实是此痛发乎神魂,绝无抵御忍受之可能。只是这痛瞬息而逝,强烈则已,却又如清风拂面、过不留痕。
此次他却不愿放弃,继续思索,试图知道自己流泪的原因。相应地,痛楚亦非转瞬即逝,而是一波一波传来,侵袭神魂,俱是无可想象的剧痛!短短片刻,他已汗出如浆,脸色苍白如纸,疲惫的几欲晕去。可他识海深处那无数纷乱不堪的记忆,却依旧未能拼起半分。
他双唇血色尽失,身躯摇晃两下,缓缓坐了下来,不再做无谓的尝试。
楫舟老者见了,关切问道:“少年郎,不要紧吧?”
他虚弱笑笑,道声无妨,自闭目调息去了。此时他方察觉,他体内真元竟已在短短片刻间消耗得七七八八,神魂伤势更是严重,几不逊与旗鼓相当的大敌恶战了一场。
但他体质非同寻常,纵然伤至如此地步,复原也只是呼吸间事。待当状态尽复,他徐徐睁眼,绝世的眼波似迷还清,刹那间江面烟波尽起,若蛟龙升腾、行云布雨。
忽听哗啦一声涛响,烟水开散处,有浪头汹涌而来,直扑轻舟。且观其猛恶之势,似欲将轻舟一口吞下方休。他一双妙目定定望去,正要施法止浪,已听老者抱怨道:“都要到岸了,竟还有这等浪头,真真倒霉透顶。少年郎,且坐稳咯,可别不小心落了水!”
他闻言犹豫少顷,散去了手中法力,只暗中施法,把舟上一应物什定住。这些物件他十分喜欢,可不想它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浪头打翻落水。至于他自己,任这浪头再恶千倍万倍,又岂能奈何得了他分毫?
恶浪袭近,老者吐气开声,大力摆起船桨来。小舟逆浪而上,行至浪头之际,猛然被抛起三尺多高,又重重摔落,随波逐流,急速旋转起来。其旋转之剧烈,直教人怀疑木舟会否就此散架。可那老者操舟一生,于此道的技艺实已登峰造极,是以尽管惊险非常,小舟依然安稳渡过了浪涛,重回到江面之上。
至此,舟上物件均只有轻微移动,他加诸其上的法力竟是全然无用。
自此后风平浪静,小舟安稳渡过余下行程,稳稳泊在岸边。
他踏上江岸,自怀中取出一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递与老者,道:“老人家远居世外,我亦不愿以俗物相侮,区区明珠一枚,权作渡船之资,望老人家切勿推辞。”
老者收下明珠,却殊无欢喜之意,反而看了看他的眼睛,又越过他望向远方,以手一指,问:“渡了澜江,此去即是中州腹地。老夫观你气度泱泱不凡,却不似中州住民,不知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他微微一笑,道:“凡事有前因,则有后果,吾辈顺应天命而为,该懂时,一切皆明。”
老人家点了点头:“倒是老头子多嘴了。少年郎你一望即非凡人,所作所为,确也轮不到外人置喙。你我相逢一场,也算有缘,老头子担不得你如此厚酬,就还赠你一顶斗笠吧。”
老人家边说,边解下背上竹笠,递与了他。他迟疑一下,仍旧接过,低声道:“多谢老人家。”
老者抚须一笑,摆手只道无妨。尔后他摇动船桨,轻舟就此离岸,转眼没入到重重烟水之中。
且观他孤身离去之背影,却多少有些凄寂萧索之意。
江寒似更重了。
他目送轻舟隐去,将斗笠缓缓戴到锃亮的光头上。斗笠前沿微垂,即掩住笠下无匹丽色。然仅是露出在外的那线刀锋般的唇,亦足以令世人为之疯狂!他抬头望天,天际仍涂着一流烟波色彩。半晌他终是转身,走向前方无尽未知的天地。
唯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似还在澜江一岸飘荡。
“黄泉啊黄泉,天道即是你的路,当顺天而行,一往无前。”